飞花减却春 - 分卷阅读3
“少爷中了第二,二百五十名……”
顾勉之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喝道:“你说什么?!”那小厮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正要再说一次,顾勉之甩手将他扔到一边,气道:“闭嘴!”
顾明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一边候着的人赶紧上前扶着帮他顺了半天的气,又有丫头端了盏参茶过来。顾明一挥手把茶碗摔在地上,面上又哭又笑,道:“好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殷翌靖,十万两银子装进肚里,却是让他养足了力气狠狠往我脸上掼一巴掌!”
顾勉之虽然顽劣,头脑却不十分笨,这刻倒是吓醒了,忙道:“父亲也小心些,这话可说不得!”
顾明哈哈大笑,道:“痴儿,殷家哥俩窝里斗,却是把我们父子放在火上烤!这一刻还顾什么说得说不得,好,好,到得今时便是拼却这条老命,我也要挣个鱼死网破!我倒想瞧瞧这皇子龙孙怕不怕死!”
这边顾明话刚说罢,却见一个影子翩翩踏进府中,面上挂着淡笑,道:“翌靖当然怕死,顾大人便不怕吗?”
顾明心神大恸,以为自己晃花了眼,待凝神细看,站在面前的竟真是信和王爷殷翌靖。他心中悲愤已极,丧脸冷笑道:“左右是个死,若能拉个皇子陪着,却也值当!”
翌靖舒眉一笑,“顾大人何必非要走这玉石俱焚之路?若是大人肯听得本王一句劝,却也不必死。”
“王爷莫要说笑……”顾明混迹官场多年,虽然犹自嘴硬,语气却已缓和许多。
“顾大人知道,本王不爱开玩笑……”
顾明还在犹豫,顾勉之嗔怪地喊了一声“父亲”,一把拖住他的手臂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道:“还请王爷为我父子指条活路!”
……
惊蛰已过,清明未至。丽日映空,虽正当午,日头却也不毒,两只黄莺儿站在枝上啾啾叫着,清风徐来,满架荼蘼开得繁盛,御书房内尽是浅香。
皇帝细细看过春闱殿试的名单,指着排在前头的几个名字笑问:“这里面有哪些是太子的人?”
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走上前来,用手指了指折子上的几个名字。
皇帝“哦”了一声,又问:“季卿以为这几个人如何?”
“都有真才实学,假以时日,当为社稷肱股”,季霖口气平和,面上淡淡地道。
“季卿的眼光,朕信得过”,皇帝点了点头,“一味刚正清明是治不好这天下的,太子选贤任能,在朝中插些人手原也不错。待将这些年轻的都磨出来,朝政也该交到他的手上了。”
季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却听皇帝又问:“翌靖那边可有安排人?”
“信和王爷只任了一人”,季霖指了指杜仲的名字,“是二甲第八名。”
皇帝挑了挑眉,季霖又道:“这是陇西的举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爷的意思是将他放到西北去。想是叶将军初掌大营,王爷放心不下,便要个人去帮衬些……”
“这样也好”,皇帝微笑道,“只要他肯将心思花在西北,朕也放心。朕这几个儿子中,最聪明的是他,他又事事闷在心中,没的让人瞧着心疼。只要他肯偏安一隅,不至危及国祚,朕必定想尽方法护他一世周全。”
皇帝迎着日光闭上眼睛,仿佛见到多年前那个风姿惊世的女子俏立眼前拈花而笑,心中微微一叹,对季霖道:“殿试的时候,把杜仲点做一甲探花。”
季霖一愣,正欲开口,却见皇帝摆摆手,只得应了声是。
春日正好,阳光透过琉璃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便似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冥冥中窥伺着碧顶朱檐下的一切。
出得皇城,又听见户部郎中季少时喊了一声“父亲”,季霖深深吸了口气晃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父子二人踩着日光走了片刻,季霖觉得暖和一些,方才喃喃道:“心细如发,算无遗策,信和王爷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
“父亲”,季少时垂低目光,语气却带着几分坚定,“那件事情我应了王爷,现下已办得七七八八了。”
季霖闻言顿住脚步,却见季少时仍然走着,笔直的身影迎着阳光一直前行,走得虽慢,却毫不犹豫。季霖长长叹息一声,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有些路一但踏上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知道”,季少时转过身来看着季霖,目光清澈而坚定,“不论因由为何,只要这件事于国于民有利,我便要做”。
季霖舒心一笑,走上去与季少时并肩而行,轻声唤道:“少时……”
“嗯?”
“他朝吾儿的建树,必在为父之上。”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旧梁上春燕衔泥,老树发出几枝新桃,古老的京城在春日中焕发着神采。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大王,少爷考了二百五十名!”“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大……你说什么!!二百五十名?!”
☆、第二章 醉酣未及客先昏(下)
晨光昏淡,各处的城楼敲过五更钟,司阍推开朱红的皇城大门,鸿胪寺官员带领文武百官秩序走入皇极殿。皇帝身着绿色滚边玄黑描金龙袍款款行来,百官转身三呼万岁,皇帝端坐大殿之上。殿外浓云蔽日,隆隆滚了一声春雷,却是快下雨了。
都察院御史卜尧铭手持牙笏出列禀道:“春闱进士榜前日张出,竟是有人议论纷纷”,他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过列在队伍前端的几个身影,脊背弯的更低,又道:“据臣听闻,此次春闱竟是有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户部尚书顾大人家的公子酒后妄言,竟说自己送了十万两银子给同考考官信和王爷只买了个贡士。春闱乃是为国家选拔人才,激浊扬清的大事,怎容这等宵小所为有辱大统!何况信和王爷素来秉直,才当得了一个信字,还望顾大人与吾等说个明白,莫要污了王爷清名!”
卜尧铭语气铿锵,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参的又是堂堂王爷与当朝正二品尚书,众臣面上犹自平静,心中却如雨水滴入滚油,早已炸开了锅。
顾明身形一晃,纵然心中早有准备,此刻一至,整个人还是如下到滚锅中被烈火烹炸一般,颤颤出列道:“街谈巷议怎能作数,卜大人说话可有证据?”
卜尧铭冷笑道:“顾大人若要实证,微臣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但汇通钱庄的账簿上想必是有的,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派人去一查便知。”
顾明如遭雷劈,面色大变,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翌靖看了一眼顾明,面色如常出列道:“这么说来,卜大人是笃定本王收了贿银,徇私舞弊了?”
卜尧铭口中虽道了一声“不敢”,语气中的讥讽却是将这罪名做了个实打实。
翌靖面上含笑,问道:“卜大人可知顾尚书家的公子取的是第几名?”
卜尧铭心中转了几个念头,暗道一声“不妙”,只从鼻中冷哼一声。
翌靖却也不恼,负手转身向季霖问道:“季学士,若本王没有记错,顾大人家的公子并未排入贡榜的前两百名。今科的卷子您是过了目的,不知对顾公子的考卷可有印象?”
季霖点头道:“顾公子的卷子臣确实看过,虽不见拍案之论,贵在条条工整,排在二百名后却也当得,诸位如若不信,可取考卷来当堂验证。”
“这么说来,徇私舞弊便谈不上”,翌靖神色温和地看着卜尧铭,“至于十万两白银,本王确实收了。”
卜尧铭原本暗暗担心,忍不住便悄悄看了太子一眼,却见太子面上半分表情也无,现下听得翌靖承认收了银子,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肚中。
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莫说朝中众臣,便是座上天子也知道,倘若在户部尚书这样的肥差上滚过一趟,连十万银子也拿不出来,才真是寒了众臣的心。但这人人知晓的事却只能烂在肚中,是万万不可拿出来晒太阳的。现下窗户纸一捅破,不办顾明必是不行,信和王爷竟一口承认自己收了贿银,真叫人惊得眼珠子也跌出来。
太子眼中掠过一抹笑意问望了翌靖一眼,心中暗道好戏这就要唱开了。
这边厢顾明却是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把头磕得梆梆响。
翌靖的目光淡淡扫过众臣,昂首对皇帝坦然道:“父皇,顾大人确将十万两白银交与儿臣。只是去年冬天西北雪大,不少牧民的牲口都被冻死了。顾大人乃肃州人士,因不忍见乡亲受苦,便把多年所蓄托儿臣差人送到西北,儿臣自己又添了十万两白银,请西北布政使司安排人手买些牛仔羊羔送予灾民。一应事项都在户部备过案,牛羊皆是委托汇通商行在各地购买送至西北,大理寺着人去汇通查账之时,不妨也查查这一笔”,他见皇帝面色稍霁,微微一笑,又道:“前日儿臣收到叶平的书信,道是顾大人雪中送炭,西北乡亲十分感激顾大人,欲要奏请为顾大人立生祠,折子只怕这几日就递上来了。”
那边厢卜尧铭刚放进肚子里的心只差没呕出来,顾明是杀不成了,他气得浑身打颤,怒极反笑道:“微臣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擅用职权,贪赃枉法之徒,倒还可以立生祠!那两袖清风,清明一世之人,是不是该受万人唾弃?!”
鸿胪寺少卿陆鸣拉了卜尧铭一把,道:“大人冷静些,切莫殿前失仪!”
卜尧铭甩开他的手,哈哈笑道:“是非不辨,黑白不分,祸乱国法,违逆朝纲!殿前失仪又如何?微臣本便是言官,食君之禄,怎可不担君之忧!今日若是不将顾明严办,微臣只有死谏!”语罢,竟真的拂袖往立在一边的柱子上仰头撞去。
众臣俱惊,陆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卜尧铭的袖子。不想他去势太猛,二人一起摔在地上,又将立在旁边的几位老臣带了个趔趄,牙笏掉了满地,巍巍朝堂顿时乱作一团。
阴了多时的天终是飘起雨来,皇帝面色黑得滴墨,低喝道:“闹够了没有?!”
站着的众臣纷纷跪下惊呼“皇上息怒”,皇帝站起身来拂袖道:“顾明拿下狱中候审,着大理寺清查此事!”语罢冷哼一声,疾步走入后殿。
卜尧铭自在一边痛哭得涕泪横流,却借着抹眼泪的档隙与太子交换了个眼神。翌靖走在太子后面,正好瞧见二人暗通款曲,不由得轻笑出声。
“大哥竟还笑得出来”,太子扬了扬眉。
“天下可笑之事甚多,为何笑不出来”,翌靖轻声道:“若没记错,太子殿下擅弈,只是殿下可否知晓,便是弃子,有时候也是堪得大用的……”
……
从皇极殿到御书房的路不算长,皇帝走得却慢,等踏进御书房时,满肚子的火气已消了大半。他推开窗户,只见雨帘中庭院深深,宫阙重重,竟是一眼望不到边。
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踏进书房来的时候,见皇帝脸上已经半丝怒气也没有了,心中顿时敲起了小鼓。正所谓天心九重,究竟自己又猜得中几分?
“季卿,春闱舞弊一事,你怎么看”,皇帝口中问着,手上端起一盏茶。
“此事臣倒是听得几分,想着没出什么乱子,便没奏请皇上”,季霖不敢抬头,只好听着声音猜测皇帝的心思,道:“顾明那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想给自家儿子买个前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银子起初是送到了太子手上,太子没收,顾明这才转送给信和王爷……”
皇帝“哦”了一声,问道:“太子为何不收?”
季霖想起日光中那个笔直的身影,定了定心神,道:“太子答他,‘本宫坐拥天下,科举事关江山社稷,岂是银钱可以收买’。”
皇帝朗声哈哈笑道:“好!”,面上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啪”一声把茶盏搁在桌上。待得片刻,又道:“大理寺归翌宁管,季卿替朕叮嘱他,此事必要彻查。”
雨幕渐深,轻风拂过,打湿的柳条再也翻飞不动,惟有湿漉漉的柳絮落了满地。
……
散了早朝,若风已等在皇城门外。虽下着雨,翌靖却没乘马车,只是接过伞撑着踏雨而行,见前面人群中走着个笔直的身影,脚下便加了几步赶上去与那人同行。二人默默走在雨中,不多时便绕到闹市,往来路人熙熙攘攘,面摊上的锅中滚着老汤,白气氤氲,将随雨春寒也驱散几分。卖糖人的小贩顾着摊子避在檐下,瞧着愈来愈大的雨势愁眉苦脸,翌靖会心一笑,融融暖意在心中散开。
“翌靖多谢季大人相助……”这边话还没说完,却见个衣襟褴褛的小乞儿匆匆跑着一脚踏在水洼里,“噗通”一声摔在翌靖面前,雨水泥汤溅了他一身。那乞儿看着年纪尚幼,赤着的双脚皴得开裂,泡了雨水便流出血来,眼见一跤跌下去污了别人的好衣裳,连疼也顾不得,只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把瘦弱的身躯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泪水在眼睛中滚了几圈,“哇”一声哭了出来。
若风吓了一跳,一边抢上前去呵斥那乞儿,一边忙着在怀里找绢巾。翌靖挥手止住若风,眼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住发抖,心中便如针扎一般,他俯下去伸手把小乞儿扶起来,又接过绢巾细细将他脸上的雨水污泥一一擦去,拿过若风捧着的外裳将他裹住抱在怀中。
季少时为翌靖撑着伞,面上挂着淡笑陪他慢慢走着。若风见自家主子胸前湿了一大片,下襟更是潮得滴水,伸手欲要将那小乞儿从翌靖怀里抱过来,不想那小乞儿十分怕他,手指紧紧撰着翌靖的袖子怎样也不肯松开,翌靖摇头笑道:“无妨,我便走一趟将他送到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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