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 - 第026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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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绥州,刺史府。

    白幡满堂。中间一个斗大的“奠”字。

    李继筠一身孝子打扮,穿麻衣、系麻绳,头系孝带,红着眼睛把最后一枚金锞投进火盆,在那蝴蝶般飞舞的灰烬中慢慢站起身来,同样一身孝子打扮的李丕禄连忙上前搀扶。

    李继筠回过身,环顾厅中肃立的众人。

    除了身旁的绥州刺史、堂兄李丕禄,厅中还有绥州治中从事楚云天、别驾从事吴有道、兵曹从事花小流等大小官员,人人都系了孝带,陪同他一起祭奠李光睿。

    李继筠目蕴泪光,抱拳说道:“家父误中贼人奸计,以致战死疆场,我李继筠仓仓惶惶,落难于此,诸位大人仍能对我李家如此忠心耿耿,李继筠实是感激不尽。继筠今日在我父亲灵前起誓,杀父之仇,李继筠必报!李氏江山,我一定要夺回来。还望诸位大人扶助继筠,功成之后,我李继筠与诸位大人无分彼此。同享富贵荣华,如有忘恩弃义之举,天地共诛之!”

    众文武齐齐躬身道:“愿遵衙内号令,进退如一,生死与共!”

    李丕禄连忙说道:“衙内,我等本就是李氏同族,夏州一脉,荣辱于共,生死与同,那是份内之举。李光睿大人的死,是衙内的血海深仇,也是我绥州上下的大仇,我绥州上下,同仇敌忾,无不愿顺服于衙内麾下,重振我李氏声威。”

    李继筠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堂兄,我爹没有看错你,堂兄对我父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小弟借堂兄这碗酒,敬堂兄与诸位将军,请大家满饮此杯。”

    李断筠俯身自几案上端起酒碗,众文武轰然称喏,齐齐将一碗酒饮了,李丕禄放下酒碗,便削了一块鹿肉。殷勤地呈到李继筠的盘中,恭声说道:“衙内请坐。论起私谊,卑职是衙内的堂兄,可若职,衙内却是卑职的上司,如今李光睿大人早逝,我银州李氏,上上下下无不遵奉衙内号令,衙内直呼卑职的名姓便好,不必以堂兄相称,乱了尊卑上下的规矩。”

    刺史别驾吴有道忙道:“是啊,李光睿大人虽死,夏州虽陷落杨浩之手,但是在我们心中,党项真正的主人,还是李光睿大人、李继筠大人,衙内不必如此客套,我们是衙内的部属,不是客人。如今处处危机,咱们还是尽快商量个对策出来,以求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

    李继筠道:“诸位大人请坐。”

    众人在席上纷纷落坐。刺史治中楚云天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咱们李家虽吃了几个败仗,可杨浩何尝不是兵困马乏?依我看来,一时半晌,他是没有可能统兵来攻的。咱们可藉此机会广纳兵员、积蓄粮草、高筑城墙、深挖沟堑,以做应战准备。

    衙内带来绥州的那百十来名侍卫,俱是夏州衙内侍卫亲军中的精锐,比起我绥州军士来要强上许多,做个侍卫太可惜了,回头不妨把他们都派为伍长、队长、都头等军职,我绥州兵马少经战事,如今有这些能征惯战的英勇之士为统领,相信可以迅速提高我绥州军力。”

    别驾从事吴有道颔首道:“楚大人所言有理,我们还得加强与静州、宥州的联系,互通声息,相互呼应。如今,杨浩一下子增兵拓地,看似威风无限,可是现在他需要休养歇息,稳固已经占有的领地,而银州不可能养得起这么多兵,这么广袤的地盘都被他占了去,他自然要分兵驻守以保境安民。

    等他忙完了这些事,对我们的威胁就没有这么大了。只要我们保得住绥州城,随时可以轻骑四处,袭其领地与子民,让他顾此失彼,首尾不得兼顾,杨浩能以区区芦州一席之地。称霸于西北,咱们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又有何不能?”

    众官员纷纷点头称是,李继筠见众人斗志昂扬,不由容颜大悦,这时司录参军赤义乎鲁鲁忽然急步走进,面色沉重。李丕禄一眼看见,便拍着席子道:“赤义乎鲁鲁,过来坐,你可收到了什么消息?”

    赤义乎鲁鲁走到李丕禄身边,跪坐说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刚刚收到消息,杨浩已向朝廷上表请功,遍赏三军,士气振,杨浩正调运粮草,加紧备战,同时与府州折御勋、麟州杨崇训也是往来不断、密切联络,据属下派出去的探子得来的确切消息,杨浩已然决定……一个月后,兵发绥州,一鼓作气将我绥州拿下!”

    厅中立时静寂一片。众文武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李丕禄怪叫一声,惊怒地道:“杨浩久战之兵,还敢马上伐我绥州?”

    赤义乎鲁鲁沉重地道:“刺史大人,杨浩的兵虽经久战,可是刚经大胜、又经犒赏,可谓士气如虹,军心可用。再者,杨浩打得是奉诏讨逆的旗号,可谓一呼百应,如今不但麟州、府州兵马尽为其调用。党项七氏以野离氏少族长小野可儿为统帅,也集结了四万精兵,随时准备应诏出战。

    同时,杨浩又持圣旨下令,自横山诸熟户部落中抽调勇士计两万人,自吐蕃、回纥部落抽丁组伍,建军两万人,杨浩现仅银州一地就有雄兵六万,麟府两州至少可出四万人,也就是说……杨浩可集结的总兵力……有十八万控弦之士……”

    厅中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赤义乎鲁鲁低声道:“衙内,刺史大人,我部三万兵马,若在十八万大军的重重围困下,能守绥州到几时呢?”

    李丕禄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沉默半晌,咬牙切齿地道:“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啊,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线生机了么?”

    李继筠突然问道:“静州、宥州那边有什么消息?”

    别驾吴有道说道:“衙内,李光睿大人身故以后,石州守军因即将陷入腹背受敌之窘境,遂主动撤退,将石州的子民、粮帛、军队,全部撤往宥州了。如今静州、宥州正各自加固城防,严阵以待,防范杨浩攻击。石州陷落之后,长城门户洞开,夏州与银州之间已无障碍,杨浩若是豁得出元气大伤,一鼓作气灭我绥州,他是办得到的。”

    李继筠咬牙道:“静州宥州各自备战?杨浩兵力如此庞大,那还不是各个击破?杨浩兵马虽众,可是这些人马大多是战时为军,平时为民,他们需要耕种放牧,养活部落与家人的,所以绝不可能久战,如果能使静州、宥州出兵。共同牵制杨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怕杨浩不收兵?”

    治中从事楚云天道:“衙内,银州、石州、夏州三州落入杨浩之手,将我静宥绥三州分割了开来,如果想要静宥两州发兵来援,却有三个大患:一:宥州若精锐尽出,夏州自后出兵,宥州岂不有失?二:自宥州至此路途遥远,党项七氏尽皆效忠于杨浩,恐怕粮道会被断掉;第三:就算静宥两州倾巢出动,兵力仍远逊于杨浩,如果杨浩围城打援。恐怕静宥要先于我绥州被吃掉了,所以,静、宥两州刺史恐怕是不会贸然出兵的。”

    李丕禄呼吸越来越是沉重,忽地大喝一声,拍案而起道:“纵有百万兵来,又有何惧?绥州只有战死的李丕禄,没有投降的孬刺史!衙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咱们尽起绥州兵马,趁他兵马尚未集结,先杀向银州,与他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楚云天提高声音道:“刺史大人,我们不可逞血气之勇啊,杨浩十八万大军虽尚未集结,可银州一地现有兵力也远胜于我绥州,我们若弃了城池主动去攻,那便是抑长扬短,恐怕……要败的更快了。”

    李丕禄怒道:“攻也不成,守也不成,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坐以待毙么?”

    兵曹从事花小流忽然沉声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一起向他看来,李丕禄按捺不住,急忙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讲来。”

    花小流向李继筠拱手道:“下官想知道,衙内是想做那自刎乌江的楚霸王,图个一时痛快,还是想做那卧薪尝胆的勾践,争个千秋霸业?”

    李继筠目光一凝,沉声问道:“做楚霸王要如何?做那勾践,又待如何?”

    花小流道:“衙内如果愿做楚霸王,卑职等便尽起绥州兵马,随衙内与那杨浩决一死战,杀他个轰轰烈烈,痛痛快快!衙内若想做勾践么,下官倒是有个主意,叫那杨浩再也找不到理由出兵,静、绥、宥三州得以保住,咱们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将来未必就没有机会重新扭转西北局面。”

    李继筠动容道:“你说,如何让他出不得兵马?”

    花小流微微一笑,从容说道:“衙内,西北诸藩间虽常起战事,但是自我们先后归附宋廷以来,彼此间的战事虽然仍不时发生,比起以往却收敛的多,凡有战事,多以削弱对方为主,少有侵城占地的,真有战事,也都是打的‘匪’与‘剿匪’的旗号。

    比如说,咱们李氏派兵劫折杨两家粮草、攻打麟府两州堡寨时,打的是马贼的旗号,折家出兵对付咱们的兵马时,打的是剿匪的旗号,何以如此?因为名义上,咱们头上,如今局势险恶,财力物力,应该尽量购买粮草军械才是,嘿嘿,他们哪知大人您志向高远,雄图大略呢。”

    李丕禄自得地一笑:“他们的忠心,自然是有的,可惜呀,目光短浅。把李继筠一脚踢开,未必挡得住杨浩吞并李家势力的步伐,更是使我留下一个薄情寡义的臭名声。宥州、静州那两个老头子根本不买我的帐,但是对李光睿的儿子,那两个老家伙却是忠心的很。如果我把李继筠一脚踢开,我们三州从此也就是各自为战了,其结果必然是被杨浩各个击破。

    而今我把李继筠送去汴梁,既可以让杨浩找不到讨伐我绥州的借口,又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借李继筠的名号,控制静宥二州。有朝一日他若真的回来了,那时本官已然羽翼丰满,静宥绥三州尽在我的掌握,他又能奈何?还不是我手中的傀儡?呵呵呵……”

    今天是李继筠上京的日子,车驾已然备好,随从侍卫们一身戎装,牵着马肃立于府前。李丕禄赶到前厅,前来送行的绥州文武官员早已济济一堂,李继筠也已收拾停当,几乎与李丕禄同时出现。

    绥州官员在李丕禄的带领下,把李继筠送出城去,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尽显兄弟深情。

    到了凹面坡前,李继筠才止步道:“堂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李丕禄说道:“衙内,此去京师,一路小心。到了地方,千万及时捎个信儿回来,免得叫人牵挂。”

    李继筠拱手道:“小弟省得了,兄长止步,兄弟这就告辞了。”

    “来人啊,端酒来。”

    李丕禄高喝一声,立时有人呈上杯来,李丕禄捧杯在手,含笑说道:“衙内,为兄这杯酒……”

    “噗!”一道怵人的声音响起,李丕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缓缓低下头去,只见一只雕翎箭斜斜刺入他的心口,李丕禄双手一松,手中杯咣当落地,滚入了草丛之中,他的身子晃了晃,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光芒,失声道:“是谁?怎么会……”

    一语未了,他仰面便倒,李继筠脸色大变,急忙拔刀出鞘,同时往地上伏去,大叫道:“小心,有刺客!”

    李继筠刚刚伏下,前方林中便箭骤如雨,只听箭矢破空声不绝,一枝枝羽箭嗖嗖不断,不断有人惊呼着中箭倒地。

    花小流惊慌失措,转身便跑,刚刚跑出两步,箭雨便蹑足而至,将他射得刺猥一般。

    楚云天大腿中箭,慌慌张张地伏在地上,向一块大石后爬去,一边爬一边愤怒地叫道:“林中怎会伏了这么多的刺客?我们的探马都是瞎子不成?”

    再往前去,是一道凹型的山岭,岭上山林茂密。不过绥州军政要员远送李继筠赴京,漫说前方,四面八方方圆数十里的地域内,都要派人仔细布哨防御的。而且此处距那山岭密林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就算林中有人,也不可能把箭射的这么远,所以李继筠在此止步,准备与李丕禄告别登马的时候,诸位官员都纷纷围拢过来,侍卫们却留在外围,根本未曾对前方生起戒心。

    那林中刺客仿佛携带了无数的箭矢似的,利箭穿空,连绵不断,侍卫们一抢上来便被射倒了一片,侍卫中虽有持盾的武士,可是那种随身的小圆盾哪能护得自己周全,林中刺客的箭不但能抛射,还能直射,他们只能伏在地上,使小圆盾护住头背要害,冒着箭雨一点点向前潜进。

    “堂兄!堂兄!”

    李继筠一把抓住李丕禄,把他拖向身边,飞快地挪到路边一块大石后面。

    “毒,箭上有毒。”

    李丕禄只觉胸中麻胀不已,却无半点痛楚的感觉,心知不妙,急急想去拔掉利箭,可是他现在全身已没有半点力气,甚至嘴唇都有了麻木的感觉,他赶紧指着胸口向李继筠示意。

    李继筠大叫道:“箭上有毒?”

    他一把抓住箭杆儿,作势欲拔,可是他的手一攥紧箭杆,那箭却“噗”地又深陷了几分,李丕禄“呃”地一声,两眼放出栗人的光芒,死死地瞪向李继筠,奄奄一息地道:“你……你……”

    李继筠回首看了眼乱箭之下人慌马乱的场面,由于箭雨密集,一时无人能冒着箭雨爬到身边,但是后边的侍卫们已迅速分向两翼,借着山坳边上的矮树丛林向前摸去,便扭过头来,一手放在李丕禄的嘴角,随时准备掩住他的嘴,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道:“堂兄,兵马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心里那才踏实。我若一到绥州,你便交出兵权的话,兄弟我是决不会出此下策的。”

    李丕禄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杀我,就是为了夺我的兵权?就算你得了绥州,那又如何?你……你如何抵挡得住杨浩的进攻?”

    李继筠道:“所以,兄弟一直想夺堂兄的兵权,却始终没有下手,幸好堂兄的人给我想了一个好办法,不过我可没什么耐性去汴梁卧薪尝胆,今日遇刺,你死了,我也‘死’了,你的儿子会继任为绥州刺史,由他执掌绥州,向朝廷输诚,我这个‘死人’则在幕后控制,不是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吗?”

    “你……刺客是你安排的人,杨浩……会相信你已死去么?”

    “他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会相信,而且就算朝廷明知我活着,明知绥州在我的掌握之中,它也一定会相信。”

    李丕禄的心跳越来越快,眼前出始出现一片片七彩的云团,但是他的意识仍然清醒,他喃喃地道:“如果杨浩抗拒朝廷令谕,执意来攻……”

    李继筠满不在乎地道:“杨浩若有那个胆量,我在不在绥州,他都会来。如果他没有那个胆量,我在不在,他都不会明着来,我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李丕禄惨然而笑,聪明人费尽多少心机,瞻前顾后,精心策划,步步推敲,思虑长远,原来都不值这莽人一箭,世事如此,真是荒谬无比。

    楚云天惨叫道:“这是蛇毒,箭上淬了蛇毒,我的腿……,快救人呐。”

    吴有道则嚷道:“刺史大人,刺史大人怎样了?”

    李继筠回头叫道:“快快救我堂兄,他快要不成了。”

    李丕禄真的快要不成了,他的眼睛已渐渐看不清东西,四肢酥软无力,心跳却如擂鼓,四周的喊杀惨叫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感觉到李继筠俯下了身子,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我李继筠不管如何行事,从不觉得有愧于人,唯有堂兄你,这是头一次。你对我如此忠心,小弟却这般待你,心中有愧啊。可是……我真的不想做勾践……”

    李丕禄身子一抖,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

    “其实,我也不想做文种……”

    他的嘴唇又黑又紫,已麻木的失去了知觉,这句话在舌尖上打着转,终究没有气力再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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