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完结) - 冷月如霜(完结)第7部分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备用网站最新地址(记得收藏)
    丽红薄罗纱衣,整个人便笼在那样鲜艳的轻纱中,莲步姗姗,脚步轻巧得如同不曾落地,古人所谓“凌波微步”,即是如此罢。她长长的裾裙无声的拂过明镜似的地面,黑亮的砖面上倒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光流转间,透出难以捉摸的神光迷离,更显美艳。那美艳也仿佛隔了一层薄纱,隐隐绰绰,叫人看不真切。涵妃竟一时失了神,如霜已经近得前来,盈盈施礼:“见过皇上。”

    皇帝道:“不是说不舒服,怎么又起来了。”如霜道:“睡得骨头疼,所以起来走走。”澄静如秋水般的眼眸已经望向永怡:“这便是皇长子吧,素日未尝见过。”

    小小的永怡已经颇为知事,行礼如仪:“永怡见过母妃。”如霜忽生了些微笑意,她本来姿容胜雪,这一笑之下,便如坚冰乍破,春暖雪融,说出不一种暖洋洋之意:“小孩子真有趣。”皇帝甚少见她笑得如此愉悦,随口道:“倒没想到你喜欢小孩子。”又道:“过几日便是皇长子生辰,虽然小孩子不便做寿,就在静仁宫设宴,也算是替涵妃洗尘。”

    涵妃惶然道:“谢皇上,臣妾惶恐……”

    皇帝素来不耐听她多说,又见如霜有不悦之色,只挥一挥手,命涵妃与永怡退去。

    见涵妃谨然退下,如霜忽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并不是讨厌她这个人。”

    皇帝含笑问:“那你是讨厌什么?”

    如霜伸出手去,她手心滚烫,按在他手上,仿佛是块烙铁,他只觉手背一阵灼热,她唇角笑意轻浅:“我只是讨厌你看旁的女人。”皇帝嗤笑一声,道:“说得就像真的似的。”如霜慢慢叹了口气,说:“人家对你说真话,你却从来不当回事。”

    六月初九乃是皇长子的生辰,阖宫赐宴静仁宫,连甚少在宫中走动的淑妃慕氏都前来贺礼。涵妃听说如霜亦随皇帝前来,十分意外,与华妃交换一个眼神,方起身相迎。

    虽然天气暑热,但静仁宫殿宇深宏,十分幽凉。虽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罗列山珍海味。皇帝心情甚好,亲自召了皇长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于皇帝之侧,另是一筵,她近来胃口不开,极是喜爱酸凉,所以御膳房专为她预备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块,冷香四溢,银匙搅动,碎冰叮然有声。永怡不禁望了一眼,但他年纪虽小,极是懂事守礼,极力约束自己,并不再看。如霜便道:“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给皇长子。”

    宫人亦奉了一碗给永怡,永怡离席行礼谢恩,方才领赐。好容易待到宴罢,内官奉上茶来,涵妃道:“臣妾这里没什么好茶,这是今年的丁觉香雾,请皇上与华妃、淑妃尝个新罢。”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怦怦乱跳,几欲破胸而出,连话都说得十分生硬。华妃却十分沉得住气,笑道:“咱们都是俗人,吃什么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过好茶的,今日还要请淑妃品题品题。”如霜说道:“可对不住,我向来不吃香雾茶。”皇帝笑道:“就你性子最刁钻古怪。”涵妃顿时如释重负,华妃却神色自若,笑道:“淑妃妹妹没口福了,还是咱们吃吧。”又与涵妃细细的论起茶道,涵妃额上全是汗,只是张口结舌,几乎连话都答不上来,华妃狠狠的望了她一眼,她方镇定下来。皇帝与如霜不过略坐了一坐,便一同回去了。

    第十四章,月晓风清欲堕时(3)

    送驾转来,摒退众人,涵妃这才惊魂未定的道:“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来了,不成的。”华妃道:“她不没喝茶吗?你怕什么?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涵妃几乎要哭出来:“咱们还是算了吧,我总觉得大祸临头,万一皇上知道……”华妃叹了口气,说:“此事原是为了永怡,你既然说算了,我这个外人还能说什么。咱们就此罢手,由得她去。到时侯她的儿子立为太子,她当了皇后,咱们在她手下苟且活命,只要放着这张脸去任她糟践,也不算什么难事。”涵妃双眉紧锁,咬唇不语,忽闻步声急促,由远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谈,极为警觉,涵妃便扬声问:“是谁?”

    宫人声音仓惶:“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说肚子疼,现在疼得直打滚呢。”

    但闻“咣啷”一声,却是涵妃带翻了茶,她方寸大乱,直往外奔去。华妃一惊之下,亦随她急至偏殿,老远便听到||乳|母急切的哭声,几个||乳|母都泪流满面,团团围着永怡,手足无措。涵妃见孩子一张小脸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呼吸浅薄,已经人事不醒。涵妃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华妃急急道:“传御医,快传御医。”早有宫人奔出去,华妃又道:“去遣人回禀皇上,快!”

    如霜疼得满头冷汗,四肢抽搐,手指无力的揪住被褥,连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渗下,那牙齿深深的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种惨白,她的脸色也惨白得可怕,辗转床笫,胸腹间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后只能发出一点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这样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体内仿佛有极钝的刀子,一分一分的割开血肉,将她整个人剥离开来。那痛楚一次次迸发开来,她忍耐到了极限,呜咽如濒死。她想起那个酷热的早晨,自己紧紧拽着母亲的手,死也不肯放开,狱卒拿皮鞭拼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开,怎么也不肯放。只会歇斯底里的哭叫:“娘!娘!”不……不……她永远不会再哭泣,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血肉剥离的巨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发出低弱的声音:“定淳……”

    皇帝心下焦急万分,在殿中绕室而行,几如困兽。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被她如此绝望的呼唤,隔着窗帷,隔着那样多的人,隔着风与雨的沉沉黑夜,她辗转哀哭,那声音凄厉痛楚:“定淳……定淳……”心如同受着最残酷的凌迟,生生被剜出千疮百孔,淋漓着鲜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唤他,她一直在唤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却不在那里。他双眼发红,忽然转身,大步向殿门走去。赵有智着了慌,“扑通”一声跪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万岁爷,万岁爷,进去不得。”皇帝发了急,急切间摆脱不开,更多的内官拥上来,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乱蹬踹着,连声音都粗喘得变了调:“谁敢拦着朕,朕今日就要谁的命。”

    赵有智几乎要哭出来了:“万岁爷,今日您就算杀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让您进去。”

    皇帝牙齿格格作响,整张脸孔都几乎变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挣,几名内官跌倒在地,犹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侧的花瓶,狠命的向赵有智头上砸去,直砸得赵有智头破血流,差点晕了过去。几名内官终于吓得撒开了手,皇帝几步冲到门前,正欲伸手推门,殿外内官仓惶来报:“万岁爷,华妃娘娘派人求见。”

    皇帝头也未回,怒吼:“滚!”接着“砰”一脚踹开内殿之门,吓得内殿之内的御医稳婆并宫女们皆回过头来,那内官磕头颤声道:“万岁爷,华妃娘娘说,皇长子不好了。”皇帝一步已经踏进槛内,听到这样一句话,身形终于一顿,缓缓转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内官的衣襟,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那内官吓得浑身发抖,如筛糠一样,只觉皇帝双目如电,冷冷的注视着自己,结结巴巴的答:“华妃娘娘命人来急奏,说是皇长子不好了。”

    第十四章,月晓风清欲堕时(4)

    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些嗡嗡的低语,御医急切的嘱咐,宫人们来往奔跑的步声,还有她令人疯狂的凄然呼唤,瞬间都定格成一片空茫。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皇长子怎么了?”

    内官结结巴巴的回奏原委,他听得数句便沉声命:“起驾。”

    方踏出门槛,身后传来低低呻吟,那样艰辛那样绝望那样无助:“定淳……”仿佛一柄尖刀,深深戳进心窝里去,割裂得人肝肠俱裂。他不由得回过头去,这回头一望,便再也无法离去。她的手伸挠在空中,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整个人因痛楚扭曲在床榻上,血濡湿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巨钉钉在床上,蜷曲得那样可怕,她流了那样多的血,似乎已经将体内的血都流尽了。她奄奄一息,已经再无半分气力,那声音细碎如呢喃,如同最后一丝颤音,吐字已经十分含混:“我要……你在这里……”

    往事轰然涌上,那个生命里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后的气息。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发硬,他与她十指交握,仿佛能籍此给她一点力量,俯在她耳边说:“我在这里。”她嘴角微微歙合,发出的声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听清:“孩子……”

    “没有事。”他笨拙的安慰她:“孩子一定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们。”

    晶莹的泪光一闪,有颗很大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渗进金丝刺绣龙纹里,再无影踪。

    第十五章,相逢相失两如梦(1)

    八石的格弓,弦胶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两端犀角描金,这种弓称为“朱格”,向例唯宗藩亲王、皇子方许用。微微吸一口气,将弓开得如一轮满月。两百步外,鹄子的一点红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艳的血色之花,溅起醒目的颜色。

    箭镞稳稳的对准鹄心,五岁那年学箭,父皇手把着手,教他引开特制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团雪白的绒花,整个人都似那弓弦,绞得紧了,仿佛随时可以瞬间迸发出力。

    “王爷,”夏进侯躬身而立,声音极低:“宫里刚刚传了钟鼓,皇长子病殁。”

    羽箭疾若流星,带着低沉的啸音,去势极快,“夺”一声深深透入鹄心,两旁侍候的几名心腹内官,都聒噪着拍手叫起好来。他望着正中鹄心、兀自颤动的那枝羽箭,唇畔不觉勾起一抹慵懒的淡笑。没有一样可以苟且,他是最骄傲的皇子,他所本应拥有的一切,都会再次重新拥有。

    夏进侯却欲语又止:“王爷,还有……清凉殿另有消息来,淑妃娘娘小产了。”

    只听“啪”一声,夏进侯全身一颤,却是睿亲王狠狠将手中的朱弓掼在了地上。他气得极了,反倒沉默不语,四周侍立的内官都吓傻了,夏进侯侧脸示意,内官们方才急忙纷纷退下。睿亲王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高天上的流云,盛暑阳光极烈,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像是有大篷大篷的金粉爆迸开来,万点碎细撒进眼里,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心肠,他几乎是恶狠狠的想,倒是小觑了这个女人。过了半晌,他重新回转脸来,面上已经重新浮现惯常的慵懒之色,声音也如常懒散:“好,甚好。她这样擅作主张,自毁长城,可别怨我到时帮不上手。”

    夏进侯道:“王爷息怒,依奴婢浅见,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张,只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药性积得重了,方才出了事。”睿亲王沉吟道:“此药总得六七个月时方显大用,按理说不应发作的这样早。倘若侥幸能将孩子生下来,亦会是个白痴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晓‘寒硃丸’的药性,故有此举,那本王倒真是小觑了她。”他口角虽微蕴笑意,夏进侯却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时分,清凉殿在满天曙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守更的宫女蹑手蹑足的来去,吹熄掉烛台上红泪累垂的烛。当值的御医换了更,交接之时语声极轻,窃窃耳语而己。如霜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齑粉,再一点点攒回来。神智并不甚清明,但刹那间就已经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种奇异的痛苦,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像是腐蚀一般,一点一滴的蚀透出来。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一尾羽毛,轻浮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拼尽了全力,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宫女的声音轻而远,像隔着空屋子,嗡嗡作响:“娘娘,万岁爷才刚出去了,是豫亲王来了。”

    豫亲王闻报宫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经入宫请见。而如霜濒然一息,情势凶急,皇帝因此未离开寸步,所以未能召见。至今日天明时分,淑妃稍见好转,皇帝方才召入豫亲王。

    皇长子虽然才三岁,因为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儿子,极得钟爱,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极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内连夭二子,恸心欲绝,而淑妃命悬一线,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得整个人都脱了形。

    豫亲王见皇帝如斯模样,心下焦虑,叫了声:“四哥”便不复说话。皇帝有些怔仲的看着他,过了半晌,方才道:“此事我交给你。”豫亲王稍一迟疑,皇帝咬牙切齿,面孔几乎狰狞得变形:“皇长子与淑妃都是被人谋害,你要替朕将这个人找出来,哪怕食其肉,寝其皮,亦不能消朕半点心头之恨。”

    豫亲王掌管内廷宿卫,事虽涉宫闱,但出了这样投毒谋刺之事,亦属他的职守。所以默然行礼,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两个来回,猛然止步,性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回奏,朕要亲自活剐了他!”

    第十五章,相逢相失两如梦(2)

    事实上豫亲王已经着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赶进宫来,首先即命内府下令,将昨日侍宴的所有宫女内官,全部看管起来,御膳房的御厨,亦都一一软禁。然后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物,尤其是淑妃与太子都曾用过的青梅羹,尽皆取样,送往太医院验毒。追查下来,经了彻夜审问验毒,却都一无所获。

    今日清晨,豫亲王自御前退下,闻得负责此事的内府都总管乌有义这样回禀,沉吟片刻,忽问:“青梅羹里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验过?”青梅羹乃是一味凉甜之物,取食时方加入冰块。乌有义恍然大悟,连连道:“亏得王爷指点。”立刻命人去追查当晚所用冰块。御厨所用之冰皆出自内窖,毒不会是事先下好的,只有可能在取冰中途作手脚,于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御膳房的一名内官召贵,未用严刑拷打,已经吓得瑟抖不己,磕头如捣:“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块,路上绝没敢耽搁。”乌有义倒是十分耐心,问:“莫怕,莫怕,有话慢慢说,你仔细想想,路上可曾遇见过什么人?”那召贵想了半天,嗫嚅道:“没遇上什么人,我们当着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回去,都不敢上来跟我们搭话的。况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说要用青梅羹,御膳房里原没预备,胡师傅急忙打发我去,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哪敢去答理旁人说话?”说到这里,突然“啊”了一声,说道:“奴婢想起来了,贤德殿的张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见奴婢着急,便将他先取的那份冰让给了奴婢。”

    贤德殿为华妃所居,乌有义脸色一沉,问:“你可别记得错了,胡说八道,说错一句话,你脖子上那脑袋就没有了。”召贵几欲哭出来:“乌总管,这样的事情,我哪里敢胡说八道?”乌有义安慰他两句,立刻去回禀豫亲王。依乌有义的意思,应该立刻将张其敏拿问,但豫亲王有所顾忌,他只答:“既然事涉华妃,此事需慎重。”

    于是由豫亲王亲自去回奏皇帝,皇帝未曾听完,已经悖然大怒:“朕饶过她一次,她竟还不知足。”

    豫亲王道:“华妃身份特殊,请皇上且传了张其敏来问得明白,再作处置。”这句话说得坏了,因为他本意是华妃暂摄六宫,体同国母,应该慎重。但皇帝以为他意在提醒自己,华妃之父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华凛镇守宏、颜二州,朝廷颇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种胁迫?”拂袖而起,立时传令起驾去贤德殿。

    华妃却不在贤德殿,因为涵妃自皇长子出事,不饮不食,寻死觅活,形若疯颠,华妃只得陪她在静仁殿守灵,竭力安慰。天亮时分皇长子小殓,涵妃又哭又闹,直欲触柱自尽,好容易劝得她下来,门外内官已经一声迭一声的通报进来:“万岁爷驾到——”

    华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妆容,自己迎出殿门去接驾,远远已经瞧见内官簇拥着皇帝,疾步而来,见着她由宫女相伴跪在阶下,皇帝一见之下,睚眦欲裂:“你竟还有脸往这里来?”华妃见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测,听这口风,大觉惊惧,颤声道:“臣妾……”皇帝已经骤然发作:“你这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毒杀皇长子,谋害淑妃,朕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对不住枉死的永怡。”华妃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变了调:“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无知,亦不会去谋害皇长子。”

    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下来,他整个人虽立在艳阳之下,声音却冷得如数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着你是朕居藩时的侧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

    华妃眼中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便在此时,忽闻身后有人哇一声大哭起来,便来是涵妃挣脱了宫女的搀扶,奔出殿门来。见皇帝伫立阶前,涵妃扑下玉阶,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只是放声大哭。皇帝本就烦燥暴怒,听她哭得惨烈,口口声声唤着儿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恸。内官们忙去搀扶,哪里扶得起来。皇帝冷冷望着华妃,道:“纵不是你的骨肉,亦唤你一声‘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第十五章,相逢相失两如梦(3)

    华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绝不会去谋害皇长子。”涵妃神智混乱,指着华妃,尖声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谁知道一并害了我的杼儿,我可怜的杼儿啊……”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杼儿,为娘对不住你,为娘鬼迷心窍,听了这女人的话,任由她去下毒,谁知那天杀的淑妃会给你也吃一碗羹,为娘怎么知道……”她边哭边说,形如疯颠。华妃厉声道:“涵妃!你可真是疯了,我何尝下毒谋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齿的道:“你才是个疯子,你劝我说,淑妃有孕,如果生个儿子,只怕皇上会立为太子,劝我早作计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当日她和臣妾说的话,臣妾记得清清楚楚……”她又嗬嗬得痛哭起来:“杼儿啊,都是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随手拔出身边近侍所佩长剑,“呛”一声掷在华妃足下,说道:“你好生了断,朕会依皇妃之礼葬你,不让你父兄蒙羞。”华妃身子一软,昏了过去,宫女内官虽然黑压压跪了一地,竟无一人敢去搀扶。皇帝道:“命乌有义来监刑。”再不回顾,转身而去。

    豫亲王见皇帝大怒而去,已经知道不妙,但他虽是亲藩,亦不便擅入后宫内殿,只得忧心仲仲,在清凉殿侯旨。好容易远远望见辂伞招展,内官前呼后拥,簇拥了皇帝而返。他直挺挺的跪在那里,长身而磕:“臣弟请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处甚多,请皇上允定滦查明后再作处置。”

    皇帝并没有答话,因为乌有义已经赶回复命,他所捧一柄雪亮长剑,磕了一个头,声音有几分僵硬:“万岁爷,华妃娘娘自裁了。”

    豫亲王万没料到短短片刻已经骤然生变,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见乌有义跪在当地,所捧剑锋刃上鲜血兀自滴滴滚落,他缓缓叹了口气,凄然道:“宫中连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亲王本来有一腔话要说,但见他神色落寞,满面憔悴之色,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叫了声:“四哥。”

    皇帝道:“难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话,豫亲王却几乎差点落下泪来,忙收敛心神,勉强道:“皇上不必思虑过重,一切善后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所谓“善后”的事有很多,皇长子年幼夭折,治丧之事虽有成例,但皇帝悲伤之余,下旨追谥皇长子为“献惠太子”,于是礼部只得重新去翻查追谥太子的丧礼。华妃之死虽然极力遮掩,但朝野间渐渐生了流言,说道是她谋害献惠太子,故为皇帝赐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华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桩急需“善后”之事。还有皇长子生母涵妃,自从皇长子殁后便神智失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之时就痛骂华妃,诅咒她害死儿子,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糊涂之时便抱着枕头死也不肯放手,将枕头唤作“杼儿”,起居饮食,无时无刻不要抱在手里,至此无一日安宁。皇帝只得命人将涵妃遣回西长京,这便又是一桩“善后”。而淑妃慕氏虽然自鬼门关上捡回条性命,但身体至为虚弱,御医每日换更轮侍,屡见凶险。

    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张脸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双眸渐开,亦无半分往日的华彩。皇帝见她终于醒来,欣喜万分。如霜神色恍惚,见他面容憔悴,欲抬起手来,可是无力而为。皇帝忙俯下身来,只见她凄然一笑,过了许久,方才说:“你瘦了。”这三个字如绵似絮,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缠缠绕绕到心腑间去,软软薄薄,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惶然无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下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阖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惊醒了她,正待要悄然自去,忽听她语声极低,唤了他一声:“定淳”,不知为何,他竟然不敢出声答应,她如梦呓一般:“我对不住你。”

    定淳,我对不住你。

    是谁?曾盈盈有泪,那样凄楚无望,就那样望着他。

    大雨腾起细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条河流从天际直冲而下,透过密密的雨帘,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渐渐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龙缂金袍袖间氤氲着甘苦芳冽的瑞脑香气,仿佛带着雨意的微凉,轻触在她的脸庞上。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想知道,这么些时日以来,难道你半点真心也无?”

    第十五章,相逢相失两如梦(4)

    她并不答话。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她于漫天大雨中忽然转身,终于投入他怀中。

    那样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和着无尽的雨水与泪水,仰起脸来,分明还是含着泪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怀中。一任雨水与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曾经,那样紧,那样紧紧的,拥有过幸福。

    他几乎穷尽二十余年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

    不曾想过失却,于是措手不及。才会椎心刺骨,铭记永痛。

    以为永不会再来了。

    如霜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轻飘飘的羽,身不由已被风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搂着她,她削瘦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他轻轻吁了口气,道:“那咱们就回家去——回宫去。”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1)

    天气热得似要堕下火来,笔直一条驿道,两侧并无树木荫蔽,青石被烈日晒得发出刺眼的白光,马蹄踏上去,蹄铁几乎要溅出火花来。迤逦百来人的行列,午后没有一丝风,十七对顶马是戎装的校卫,三十四匹马亦是调教得极佳,步步都踏得齐整划一,如踩着鼓点。十余对旗帜皆垂贴在旗杆上,走动时偶尔带动展拂开些,方显出黑帜上金线所绣螭龙,分明是亲藩方许用的仪仗。侍卫们早就汗湿了外衣,湿了晒干,干了又汗湿,此刻背心里早凝出一圈白色的盐霜,却只是沉默的控着马。

    “狗娘养的天气。”马上的少年喃喃说道。

    “哧!”徐长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虽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身为近侍,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板着面孔说:“十一爷,您身份尊贵,可不能随随便便张口骂娘。”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朗眉星目间自有一种异彩,嘴角微沉,却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徐长治在心里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幅好容貌,怨不得敬亲王初入军中,人人皆存轻慢之意,还给他取了个绰号“粉面郎君”,原是讥笑他生得俊弱。谁知这位少年亲王年来摸爬滚打,同军士一样吃糠咽菜,冲锋陷阵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塞外风霜磨砺,身子骨并不见变得粗壮,还是那般俊弱模样,眼神却渐渐如蕴宝光,更有一种飞扬跳脱的不羁。

    “一往京城走,连骂娘都不许了。”敬亲王甚是懊恼:“想想就觉得没劲。”

    “王爷,要是见了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徐长治隐有忧色,西长京不比关外,可以任意嘻笑怒骂,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况且皇帝虽与敬亲王是一母同胞,素来却有些心病。敬亲王样貌俊弱,却生就一种火爆脾气,犟性子上来任谁也拦不住,所以徐长治忧心仲仲,怕他又在御前顶撞。敬亲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却是难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一连又行了三日,晌午时分才抵达西长京辖内,城外十里,号称“羁亭”的地界,历来文武官员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处。说是亭,其实是一座四面八角的小楼,位于官道之侧。道旁无数垂柳依依,隐约透出小楼一角朱红栏杆,蝉声聒噪。正是挥汗如雨的时候,长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经早早迎了上来,先行朝礼,但敬亲王素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早命人拦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见机:“天气太热,请王爷先进楼中凉快惊快。”

    这句话甚是体贴,及至进楼去,楼周浓荫匝地,楼堂深阔阴凉,宿汗一收,顿觉清爽。早就预备有瓜果并冰镇的茶水,敬亲王一路骄阳似火下赶路,到了此时,方觉得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但见楼上四面雕窗洞开,长风浩浩直入楼中,十分凉爽。远眺一带青山如画,正是西山。而望东城廊遥迢无数人家,湮灭昧明,乃是长京城中十丈红尘。

    徐长治见他若有所思,忙忙道:“王爷,这酸梅汤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

    敬亲王展颜一笑,一口气喝完了盏中的酸梅汤,满口生津,不由夸道:“果然好。”

    那名丞官连忙陪笑行礼:“王爷肯这样赏脸夸赞,便是下官等的福份。”敬亲王出京年余,久不闻这样的阿谀奉承,只觉得十分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盏,踱至窗边眺望。但见官道上行过几乘油壁轻车,三四辆车子皆装饰华美,其中一乘尤甚,车身通体朱红,车帷帘幕低垂。敬亲王见这几乘轻车由高头大马的仆从相护,想是世族显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风过吹得那车帷微微扬起,露出里面一层鲛纱轻帷,却用银线堆绣折枝花样,日光下如绚烂一团银丝,缠缠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亲王仪仗在此,那几乘车只得暂停下来,车后便有一名相随的仆从纵马上来交涉,但亲藩体位尊贵,礼绝百僚,断没有让路的道理。双方争执数句,那名仆从十分傲慢,道:“凭他是谁在这里,都得给咱让开。”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2)

    敬亲王的校卫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应避让亲王仪仗。”

    那名仆从冷笑连连,道:“倒敢搬出《大虞律》来吓唬人,你等着吧。”他扬鞭策马回到车后,却下马向车中主人隔幕细禀。敬亲王为人粗中有细,见事出蹊跷,唤了徐长治下楼去察看。徐长治细看那几乘车马,亦觉得事出有异,回身来向敬亲王禀报:“好像都是女眷。”敬亲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们让一让又何妨。”便命仪队暂避,让那些车马先过去。

    对方仆从却骄矜惯了,竟不道谢,亦不下马,引着车马扬长而去。敬亲王伫立窗前,车马行得极缓,忽见那乘朱红油壁车中,堆银鲛纱掀起一角,那阳光映在银线绣花上,本来十分眩目,可帘后露出一张芙蓉秀脸,惊鸿一瞥之间,竟比这六月骄阳更加耀眼。敬亲王只觉心下一震,那鲛纱帘已经复又垂下。他几疑自己眼花,但刹那露出的容颜便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许久之后仍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轻车,簇拥着渐去渐远,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小时候师傅教的那些词语顿时涌上心间:“山长水阔知何处……”

    徐长治抚掌大笑:“王爷不掉文则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亲王与他玩闹惯了,恼羞成怒,虚踹了他一脚。

    敬亲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处换了衣服便得进宫去觐见。徐长治唯恐他闹意气,再三叮嘱:“见了皇上,说话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惯了,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去,可就不定是另一回事了。”敬亲王甫返京师,已经觉得缚手缚脚,只是闷闷不乐。最后出来上轿,徐长治犹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极低声耳语:“十一爷,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份上,凡事忍耐些。”

    敬亲王“嗤”一声倒笑了:“你放心,我这回断不会与他动手打架了。”

    他离宫年余,火爆脾气倒真的收敛了许多,入朝仪门后在永泰门侯旨,结果是赵有智亲自迎出来,笑咪咪的道:“皇上歇午觉呢,请王爷随奴婢去‘清风明月阁’,那里凉快,回头万岁爷一起来,就在那里召见王爷。”

    “清风明月阁”其实是颇具规制的一座宫殿,位于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读书之所,敬亲王曾在此殿中苦读十载,此时随着赵有智踏入殿门,见殿中陈设已经尽皆改了,不复往日模样,心下不知为何,只觉得有几分怅然。赵有智将他延至此处,恐皇帝已醒,便转身回去正清殿,余下的小内官奉上茶水来。敬亲王不耐久侯,见殿内殿外肃然,小黄门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处。他信步踱至后殿廊上,那空廊虚凌于水上,廊下即是碧绿一泓太液湖水。时方盛暑,极目望去,但见太液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远接天际。而咫尺之间的朱栏外碧荷如盖,亭亭净植,有数盏荷叶倾入栏内来,叶大如轮,挨挨挤挤,数重碧叶间有一枝荷箭,似蘸饱了胭脂的一枝笔,蘸得那颜色几乎化不开去。四面芰荷水香,夹杂萍汀郁青水气徐徐拂面而来,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间,密然如林的荷叶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原疑是自己听得错了,过不一会儿,又闻女子笑声如铃,声音更是清甜娇丽,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见荷叶摇动,从碧湖深处滑出一艘小艇来。荷叶嗖嗖的擦过船舷,纷乱的向两侧分开,那艇极小,似一枝玉梭,瞬间穿出花叶间来。艇上唯有二人,艇尾执桨的少女见到敬亲王,不由得低低的惊呼了一声。船首女子将桨横在足侧,手中执着数枝红莲,见到有陌生男子伫立廊上,情急之下横肘以花掩面。但见红莲瓣瓣围簇,如霞似蔚,衬得一双皓腕凝霜。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却从红莲重重的花瓣间露出来,望着敬亲王,似两丸黑水银,光华流转不定。

    敬亲王骤然见到这半张秀脸,如她颊畔莲花般楚楚动人,突然忆起轻车上那如电容颜,脱口道:“是你!”见她束着双鬟,乌云般的发间并无半点珠翠,身着薄绡绿衣,裙色极淡,仿佛荷叶新展之色。这样民间采莲少女的装束,不意在宫中竟能见到,她虽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种过人风华,姿容绰然,难以描画。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3)

    执桨的女子慌乱中站了起来,欲向敬亲王行礼,小艇本极狭窄,仓促受力一阵乱晃,那绿衣女子低低惊呼,忙抛开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红莲花纷纷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绿衣女子眼见险些要落水,敬亲王急道:“小心!”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搀,空隔了丈许,却是无用。执桨的女子手忙脚乱,小艇打了好几个转,终于回复平稳,那执桨女子笑语嫣然:“可不敢站起来向王爷见礼了,请王爷恕罪。”

    敬亲王素来不讲究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宫人,不知何故却扮作采莲女的模样,见绿衣女子天真灿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