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后传 - 双城后传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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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心瑟抖了一下,几乎要害怕了,从颤抖的唇间吐出两个字:“金枝。”他暖暖的呼吸拂在她的鬓上,用掌尖抬起她的脸:“这名字很好。”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异样起来,烛火的光线渐渐模糊,殿中静得令人害怕。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鬓上那朵“琼枝烟罗”每一片娇艳的花瓣都在颤抖。他于她还是个陌生人,可是他离她这样近,近得令她害怕。他慢慢伸开手臂搂住她,在他气息的包围中,她一下子软弱得失去了力气,她从来不曾被男子抱在怀中,她本来觉得世间万事俱不能令自己退缩半分,可是她现在竟然在害怕。

    两侧的内官侍女都放轻了脚步,往后退去,连阿悯亦慢慢向外退去,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连阿悯都离她而去,他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黑,幽暗得似燃起异样的火苗,这火苗如此的危险,令她本能的想要逃离。可是他的臂怀如此有力,她只微微一挣,他已经猛然低头。

    这个吻霸道而猛烈,她的呼吸全被他吞噬,天地间充盈着他的气息,他身上有清凉的芳香,仿佛是新丝初缫的味道。她几乎要窒息,幸好他很快就放开了她,他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内殿深处走去,内殿里红烛滟滟,照着重重帘幕,寂静空旷得令她心中发慌。这样深闳的殿宇里,只有她与他两个人。他留意到她手腕上的十二色彩丝,同心结系得那样紧密,他微笑以手指摩挲着那彩虹样的丝结,问:“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发颤,连声音都不似自己:“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就近在她的耳畔,呼吸吹进她的脖子里,又暖又痒:“你撒谎,你知道。南荑风俗女儿出嫁,腕上由其母系十二色彩丝,待夫君亲解,称为开结。”  她惶然的望着他,他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动,他慢慢扯开开结,十二色的彩丝纷纷跌落在金砖地面上,她的衣裳亦一件一件无声的落在地面上,春夜寒气犹冽,她冷得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他的唇灼热而柔软,安抚着她紧绷的身躯:“别怕,别怕。”

    她还是惶然的想立刻逃掉,不顾一切的离开这里,离开他。冰冷的空气令她战栗,陌生的体验更令她害怕。他轻声的笑起来,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腔上,那笑声便如在震动着她的耳她的心神。他笑得那样愉悦:“朕看你适才唱歌胆子可大了。”他在嘲笑她,她咬一咬牙,倔强的仰起脸来,宝石般璀璨的眸子在烛火的晕彩里隐隐流动,没有人可以轻视她,没有人可以轻视南荑的王女,正如没有人可以轻视南荑。她用力将他按倒在床上,笨拙的去解他的衣带,毕竟大家都不穿才是公平,不能唯有她裸裎袒裼。

    他有几分错愕,很快的哈哈大笑起来,她只顾用力扯着他的衣带,金镶白玉版珊瑚勾带,她从来没有解过男子的衣带,尤其是中原男子的衣带,简直无从下手。她终于用蛮力扯开了勾带,带上系的荷包佩玉长穗龙绦叮叮咚咚落了一地。他扶住她的腰,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她身上亵衣,她无知无畏的望着他的脸庞。相对于南荑男子,他太白净了,那样俊美的面容,有中原男子独有的儒雅气质。

    可是他的掌心有薄茧,那是常年执缰与弓矢的缘故,他的目光似新硎的蓝铁刀,锋锐得令她肌肤生寒。她不得不闭起眼睛来,胡乱的俯身去亲吻他。  这一吻却吻在他的鼻子上,用力过猛,撞得他鼻子隐隐作痛,他轻笑了一声,她终于寻找到了他的唇,他的笑声消失在她的亲吻中,她的唇轻巧如同蝴蝶的双翅,若有若无的扫过他的唇际,瞬间之后便要振翅高飞去。他却不肯轻易放她逃开,扶牢了她的脸辗转吮引,这个吻这样缠绵而悠长,而后一路往下延伸至她的颈中,酥痒里隐约一点啃噬的微痛,她如同喝醉了一般,只觉得双颊滚烫得似要燃起,他翻转身来,她的背心触到冰冷柔滑的缎子,而他在她身上点燃一把火来。

    窗外有细微的沙沙声,也许是下雨了,淅淅沥沥。风吹过无重数的垂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穿帘而来,床前的珍珠罗帐亦让风吹得飘飘欲飞。她听到隐约有歌声,那歌声婉转动人:“異江流水去沉沉,岸上丛丛凤竹林。

    竹叶翠映坏水色,阿郎不来坏人心……”是谁在那里唱歌,是谁在唱南荑调……阿郎不来坏人心……阿郎不来坏人心……她痛了一身冷汗,那样痛,痛得她几乎要流泪,终于张口咬在他的肩头上。咬得那样用力那样狠,终于令得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头将灼热的吻贴在她的耳垂上,她用手指紧紧揪着身下的缎褥,夜雨潇潇,仿佛打在阔大的蕉叶上。在南荑王宫里,她赤着足顶着蕉叶,呢喃般吟唱:“竹林翠映坏水色,阿郎不来坏人心……”

    一颗大大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滚下去,滚到赤色绣龙凤如意的缎枕之上,咕碌碌就不见了。殿外有清脆的响声,像是玉磬的声音。皇帝却知道是云板的叩声,于是双掌两击。骤然的灯火突然明亮起来,内官与侍女执着灯鱼贯而入,她的眼睛半晌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裸露在外的肩头感觉到殿门开处带来的微风,她这才记起扯过锦被遮掩,皇帝已经问为首锦衣内官:“怎么回事?”

    那内官跪下奏对:“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要生了。”皇帝哦了一声,欠身起来,立刻三四个内官替他穿衣着裳,不一会儿便整理妥当,他由内官簇拥着向殿外走去,走到大殿门口方想起来,回首对她道:“朕去云意宫,你先睡吧。”不等她答话,已经由前呼后拥的内官簇拥着走出了殿门。  她拥着被子,缎子滑腻冰冷的贴在她的肌肤上,杂沓的步声去得远了,四周逐渐静下来,一切皆静了下来,她抱膝坐在床头,烛光轻跳,似在梦境中一样。(下接本页的第25楼)

    金枝皇后(二)

    早晨的时候赵女官替她梳头,她随口问:“昨天夜里贵妃生了吗?”赵女官从镜中悄悄瞥了一眼她的脸色,答:“听说昨天夜里足足折腾了半宿,今天早上又没动静了,御医说月份还早着呢,如今才只七个多月,只怕要到六月里去也不一定。”

    她抿着嘴看着铜镜中神色拘紧的赵女官,心里想,不知那贵妃长得什么样子?

    待见到许贵妃,已经是端午那日。太后素不喜中京溽热,一入五月,便前往上清别苑避居。宫中除了节宴,特备有杂耍百戏,也不过是皇帝率了妃嫔,由文武百官陪同玩赏,所谓君臣同乐。锦幄之下本只设了帝后的御座,其它妃嫔皆在两翼帷幄中,皇帝似是随口道:“叫贵妃也跟着朕坐吧。”

    御前的中涓令便去传许贵妃,早有小黄门移过一张椅子来,许贵妃款款而至,入锦幄先谢过圣恩,双膝还未曲,皇帝已经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免了罢。”复又向皇后见礼,赵女官向金枝连连使眼色,她却并不动声色,待许贵妃抬起脸来,明眸皓齿,举止间天然妩媚,特别是一笑之间,媚艳入骨,如能摄人魂魄。大约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稍见丰腴,但穿着鹅黄绉纱半臂,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芽黄轻绡,底下是浅黄撒花长裙,裙上用金线堆绣满满的折枝花卉,更显雍容富丽。

    皇帝向她道:“虽是五月里天气了,可是时气不足,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许贵妃嫣然一笑,道:“臣妾怕热。”皇帝笑道:“别一时贪凉图快,倒落下什么毛病来。”许贵妃但笑不语,方坐下又净了手,亲自剥了新贡的杏子呈与皇帝。

    皇帝一时与她笑语,吃了数枚杏子,内官近前跪奏:“吉时已到,请陛下出令射柳。”皇帝正欲起身换衣下场,许贵妃却笑道:“年年就数这个最热闹,皇上,不如今年咱们索性下个采头,比试起来也更有意兴。”皇帝笑道:“可惜这是马背之上使弓弄箭的,有了采头也没你的。”许贵妃笑道:“宫中射柳之技,当数陛下第一,那采头自然是陛下囊中之物,既然陛下得了,臣妾便如得了一般。”皇帝不禁笑问:“那依你说,朕应当以何物为采头?”许贵妃明眸顾盼,道:“既然明知陛下会得了这采头,那么再以陛下之物为采,便没有趣味了。”忽然嫣然一笑:“臣妾大胆奏议,莫若以皇后娘娘头上的紫金翟凤为采,陛下得了这样采头,必与娘娘龙凤呈祥,百年好合。”

    她的声音虽不甚大,但两翼帷幄之中的宫眷皆听到了,不觉嗡嗡的议论声四起,不少人望向皇后,看她作何表示。向例后妃、公主皆可用翟凤冠,但唯有皇后方用紫金九凤,便是所谓“凤冠”了,许贵妃以凤冠作采物,实是对皇后莫大的轻蔑,皇帝亦不觉向金枝望去,但见垂垂密子珠珞,一直遮去了半边秀脸,看不出是何神情。他忽然轻松的一笑:“好,那就以皇后的紫金九凤冠为采头。”

    言毕站起身来,金枝却道:“请陛下且慢。”皇帝笑道:“皇后有什么话要说?”金枝便道:“臣妾虽生于蛮荒,不识天朝礼仪,但幼时习过几日弓箭,臣妾亦想下场一试,请陛下恩准。”皇帝怔了一下,笑道:“难得皇后亦有这样的兴致,朕当然得答应。”一时场中人听说皇后亦要下场射柳,无不窃窃私语,纷纷议论。所谓射柳,乃是于球场插柳为两行,当射者以尊卑序,各在柳枝上缚彩帕为记,柳枝去地约数寸处,便削去一截青皮,露出寸许白枝。先以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射断柳枝之后,必要瞬息间已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大胜。射断柳枝而不及接断柳于手,则次之。如若并未射在柳枝去皮之处,或者未尝射断柳枝,更至不曾射中,则为负局。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插在沙松土里,既要射在去皮白地,又要射断,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故而虽名为比试准头,实则弓箭准头、力道、巧劲、乃至驭骑功夫,都要无一不精,方才能取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皇帝已经更衣出来,大梁尚赤,天子便服亦用赤色,赤底玄色夹金线绣龙纹,每一片龙鳞映着日光,在血一样鲜赤的底子上闪烁着金芒,在如意祥云间九曲缠绕,狞狰的龙首正好盘踞在皇帝衣襟胸口,两点龙晴亦用玄色夹金线刺绣而成,在灼烈明亮的日头之下,栩栩如生得便如要破锦飞腾。皇帝接了明黄结重穗的蟒皮鞭子在手,御骑的掌令已经牵了皇帝那匹高大神骏的“追日”侍立阶前,但闻场侧十二面巨鼓已经捶得山响,皇帝认蹬上马,场内护驾的神锋营将尉、陪同皇帝射柳的武将诸官,尽皆卸甲行礼,山呼万岁,轰然如闷雷般惊天动地。待皇帝上马后,方欲命武官上马,忽闻宫眷帷幄那边一阵轻微的马蚤动,原来是皇后出来了。

    金枝的衣饰甚是奇异,皇帝虽不曾见过,但隐约已经猜知是南荑妆束,南荑旧俗女孩子自落地后便不剪发,连胎发都不曾剃过,金枝黑缎子似的一头长发,不再若宫中女子那样梳寰,但于发间夹五彩丝线梳成独辫,以十二枝赤金榴钗绾起高髻,再以绣巾横过髻顶。一侧则垂缀赤色的穗缨。身上却是圆领窄袖的茜红色绡绣芙蓉短衣,底下是一条方及脚面的芙蓉色撒茜丝筒裙,皇帝见惯了后妃数重穿衣,襦袖层层裙幅曳地。倒觉得这身打扮英气妩媚,颇令人眼前一亮。待得她走动起来,才知道原来左侧斜开有裙岔,茜红色轻绉里裙便如千万瓣团簇石榴花,随着款款莲步偶然隐约一闪,灼得人眼睛都发痛。

    后妃例不参预射柳,所以亦未曾替皇后备马,事出仓促,御驷院的提辖急迫中灵机一动,将预备击鞠用的马挑了匹最温驯的牵来,金枝倒也并不理论,侧骑上鞍,皇帝见她身轻如燕,侧骑于马背上自挽了弓,神色自若的试了试弦力,帷幄那边的一众宫眷,早就看得又是惊异、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禁不住议论低语。

    当射者以尊卑序列一字排开,皇帝自然位在最左,皇后则次之,金枝之右则是赵王梁郄,他是世宗废太子梁意的儿子,即当今皇帝嫡亲的堂兄。先帝英年暴卒,当今皇帝并没有兄弟,诸叔王伯王又皆子息单薄,故皇帝连堂兄弟都廖廖无己,所以格外恩视这位堂兄,将他封为赵王。因熙圣十年便下诏削藩,亲王不再裂土封疆,所以赵王梁郄领着神锐营的闲差,每日不过到朝堂上应个卯,赵王生得样貌俊美,闲下来只爱走马斗鸡,击鞠捶丸,弄管调弦,又擅金石书画,写得一笔好字,尝大醉章台之后替名伎祁白玉题辞团扇,字赋双绝,时人惊赞传为一时香艳佳话,从此便被视为京中第一风流子弟,人称“逍遥王”。皇帝每每击鞠,总是输与梁郄,但逢射柳,又总是略胜梁郄,故而每年端午射柳,皇帝总是乐见与赵王并驱。

    今日两人之间多了位皇后出来,梁郄心中思忖,这射柳夺筹的风头自然依旧要让皇帝去出,但见皇后面容娇柔如花,连控起缰绳亦似有几分不胜之态,待会儿鸣镝一响,众马狂奔,百蹄齐落,万一出点差池,自己距得最近,只怕难以自处。一个念头方未转完,但听清长啸声直上云天,原是掌号令的尉官,已经射出了鸣镝。皇帝不假思索,手中缰绳一松,双足轻点,跨下的“追日”已经驰出,但闻蹄声隆隆,数十匹骏马如溃堤的潮头,直往前汹涌而去,众马本是一条线齐齐驰出,不过瞬息便显出波纹起伏来——有的马快,已经奔在了前头。皇帝一马当先,已经将众人皆抛在身后,当下并不缓下马势,反手抽了箭,右手方引开了那赤漆明角揉金弦的弓,还未拉得十分圆满,忽闻“嗖”得一声,一阵疾风从后而至,直擦着他身侧过去,激起劲风刮得人脸隐隐作痛,竟是有人抢先发箭了。皇帝手中一箭方才射出,驱马狂奔之际听得身后又是“嗖嗖”连珠两声,皇帝射出第二箭,百忙中还瞥见抢前那枝箭去势极快,已经射断系黄帕的那枝细柳,正是皇后应射之柳。他骤然一惊,但见皇后第一箭方射断柳枝,第二箭已至,正射在柳枝下落之势处,柳枝轻柔,被第二箭一激,复向上弹起,第三箭又至,柳枝跃得更高。

    皇后的马距他已不过数尺,他回手便是一箭,将系赤帕的御射柳枝激得向上弹起数尺,那一箭弹起柳枝后势道不减,斜飞出去正撞在皇后断柳之上,但见那柳枝急坠,皇帝已经轻舒手臂,去接自己那枝断柳。金枝急切间不及引弓,手一扬只听啪的一声,竟是以手掷箭,柳枝距地不过寸许的那一刹那,这枝箭终于赶至,柳枝复又弹起,她的马已经越过柳枝,身子轻巧一拧,一个倒垂帘,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茜红色轻绉里裙被风势所激,便如怒放一朵殷红榴花,回身起来,那枝断柳已经被她衔在唇间,太阳正照在她脸上,但见殷红的一点樱唇,横咬着柳枝,迤逦便如翡翠绕带,说不出一种异样的旖旎风情,场中众人皆看得呆了,连喝采都忘了,皇帝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但见她一双明眸在阳光下隐约作琥珀色,流光溢彩,明净澈亮得竟令他不能逼视。

    金枝皇后(三)

    场侧的十二面得胜鼓已经“咚咚”擂响,掌令官扬起声音高唱:“陛下大胜……”  他微微一哂,将手中柳枝弃之尘埃,马鞭虚击,只听“啪”的一响,鼓声骤停。午后的风轻柔如小儿的手,锦幄上垂缀无数银铃在风中细碎的响着,晴空万里,浩然无云,场中场外虽有数千人之众,却静旷得如同荒野。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带讥讽:“明明是皇后大胜,难道除了朕,你们都没长眼睛吗?”被他看似漫不经心目光扫到的人,无一不低下头去。她回首望他,明净如玉的脸庞上微有汗珠晶莹,一双眸子如能望见人心底,他兜转马头,与她并绺,距得那样近,连她轻浅的呼吸都能闻知,她身上有幽雅的香气,仿佛是檀香,但又并不像。他的呼吸拂动她的颈中的碎发,那样微痒的热气吹进颈间,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他声音低的唯有她能听见:“将你的本事都使出来,让朕好生瞧瞧。”

    她微扬起脸,下颔玲珑纤巧的弧线美得令人想伸手去触及,他在心里狠狠的想,到底是小觑了这个女人。

    她柔嫩的手指上已经让弓弦勒出红痕,若无其事随手拿绢子缠在指间,指尖隐约的痛楚被她硬生生的忽略,她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激怒了大梁的天子,可是如果不激怒他,他大约真的会忘记她是他的皇后。  晚宴是在凤绮楼,内廷赐宴,得此殊荣的只余了近支亲贵,酒过三巡,一曲《胡旋》舞过,皇帝似是微醉,半倚在御座之上,侧着身子只和许贵妃说话,殿中诸人的神色皆懒散下来,一套套的舞乐,一遍遍的传杯,一曲奏罢又是一曲,舞女婆挲来去,飞扬旋转的锦绣长裾温软的拂过红毡,恢弘殿堂中似盛开一盏盏丰艳的花朵。  似是三更了吧,金枝困倦极了,殿中方自舞至《凉州》,这样的宴乐,总要到天明去。赵女官见她神色倦怠,低声附耳道:“娘娘,请娘娘更衣。”

    她起身往后殿去,换过白苎罗轻衫,底下依旧是金线芙蓉合欢裙,重新净面梳头,人也似精神了些。窗外夜色幽暗,殿后排门半掩,檐下挑一盏极大的纱灯,依稀可见后庭玉栏下一架蔷薇花开似雪。夜风吹起绿色湖绉帐幔,似清凉的水波拂过,她忽然心里一动,起身往殿外走去。赵女官与阿悯尽皆随她出来,凤绮楼筑在高处,俯瞰各宫灯火可见,前殿的丝竹之声隔得远了,只隐约可闻。

    她凭栏而立,夜风吹起她的衣袖,她臂上绡纱翻飞在风里,风里只有露水的清凉与夜花的芬芳,自离了南荑,似再也未遇了,这样的夜。呜咽一声,极远处的花树底下有箫声传来,幽远清冷,不觉叫人循着箫声而去,夜静的似一盏水,萧声则是一滴墨,一缕缕渗化开来,一丝丝往人心上缠去。阿悯有些担心,低声叫了一声:“皇后。”花荫底下的箫声骤然一停,她懊恼的看了一眼阿悯,有人影自花树底下缓缓踱出,旋即躬身行礼:“见过皇后。”  原是赵王梁郄,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袍袖,他手中的紫玉箫流转着润哑光泽,朦胧的星辉之下,依稀可见俊美无俦的面庞,仿佛不似这尘世中人。可是那一身褚色刺蟠龙缎袍,偏又叫她想起他的身份。她一时没有料到是他在这里,想了一想,道:“王爷的箫声真美。”

    他的声音醇厚平和:“这样的星夜才是真美。”

    仰望星穹,那样璀璨的点点星光,疏疏离离似一把任意撒出的银钉。

    她认出了北辰星,她叹道:“北辰明亮的像一只眼睛。”他被这古怪的比喻逗笑了:“臣觉得倒不似眼睛——世上哪有这样明亮的眼睛。”她说道:“在我们南荑的传说里,北辰就是一只眼睛,天上阿侬仙女的眼睛,可见世间诸事诸物,守护至太阳光明。”

    他的神色认真而温和,她素来未见中原男子如此认真的倾听自己说话,不觉将南荑关于北辰星的传说讲给他听:“阿侬本来只是寨子里寻常的南荑姑娘,心爱的阿郎上山打猎,被山妖施法,在山间迷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林子。阿侬便去寻他,可是就被坏心的山妖化为巨石,山妖将阿郎带到这块巨石下,对阿郎说,只要凿完了这块巨石,你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阿郎只想回家见他的阿侬,却不知那巨石就是他心爱的姑娘。他不分日夜凿这块巨石,每一凿都凿着阿侬的血和肉。最后阿侬粉身碎骨,那眼睛就化成了天上的北辰,永远都在北方的天空,让阿郎可以明辨方向,回到寨子里去。”

    梁郄不觉道:“这阿侬真是可怜。”她淡淡的一笑:“阿侬化作天上永恒的星辰,永远照耀着心上人回家的路。可是阿郎回家见不到阿侬,其实他才是最可怜最伤心的人。”赵郄不禁注目于她,但见她面色淡定,仰望星空,似适才只是随口的一句话。赵女官却在一侧轻声道:“夜里风凉,谨请娘娘回殿。”梁郄虽是皇帝的堂兄,但究竟男女有别,这样的暗夜里,她亦觉得未便。便亦道:“王爷也请去入宴。”自扶了阿悯,折返回殿中去。

    方至玉阶之下,不觉脚步渐缓,檐下纱灯明亮,照见那袭赤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两侧十数名内官微微躬身拱手谨立,内官们皆着一色的朱紫色锦袍,在朦胧的灯下看去,仿佛两列偶人般纹丝不动。皇帝嘴角勾起轻浅的笑容:“这样好的夜色,皇后也有兴致步夜观星?”

    她静静的答:“陛下不亦是有兴?”

    他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来,她只得将手交在他手中。他骤然收紧,握得她痛不可抑,仿佛连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赵王梁郄的箫声,堪称中京一绝,可是朕奉劝你,还是不必听此箫声的好。”他的眼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她努力的试图去分辨,但已经稍纵即逝,瞬息便不见了。皇帝已经恢复那种懒慢的样子:“如此良夜,真不应该辜负。”慢慢松开她的手,却满面含笑:“起驾,朕陪皇后回凤藻宫。”

    这是他第二次夜宿凤藻宫,她不惯与人同宿,好容易睡去,不过朦胧一寐便又惊醒。天还未亮,帐外的鎏金蟠花烛台上儿臂粗的九枝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泪缓缓累垂,如绛树珊瑚。身侧却是空的,被衾已经没有余温,揭开数重纱幔,方见皇帝伫立于雕花长窗之前,他抬头仰望着微明的天空,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那神色竟似是落寞,夹杂着隐约的悲哀,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皇帝听到她窸窸窣窣的衣声,已经回过头来,那表情如常的冷漠与疏离:“怎么起来了?”

    她将手中的袍子替他披上,道:“风寒露冷,陛下要珍重。”他嗤笑了一声:“多谢皇后。”隔了一会儿,大约觉得这四个字实在过份,于是道:“朕并不是厌恶你——”说到这里,又难以措辞,终究岔开了话:“唱支南荑调给朕听吧,上次你唱的乃是中原曲子,朕还是想听一听南荑调。”

    她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唱了那首歌:“異江流水去沉沉……”她的声音低低散在深宏的殿中,仿佛引起嗡嗡一点回音:“岸上丛丛凤竹林,竹叶翠映坏水色,阿郎不来坏人心,阿郎不来坏人心……”赤足踏在金砖地上,那样冷,那样凉,却见他的眼中微微有了暖意:“这首歌,我们中原亦有。我们的歌是这样唱的: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他的吟哦抑扬动人,可是他的眼中有一丝恍惚:“今天是初六了。”

    这日是初六,按例召见百官,即所谓大朝。礼仪繁缛不提,更兼奏议之事甚多,一直到近午时,皇帝方才散朝回内宫。步辇方进了宁运门,御前的中涓令王越见皇帝示意前往云意宫,忽叫了一声:“陛下。”却踌躇并不言语,皇帝忽然从这缄默里体会到了他的用意,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仿佛那里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自己的心。每一次心跳的收缩都那样牵痛。他的声音似乎很从容,可是食指却无意识的摩挲着佩玉上的串珠,仿佛要将珠子捏碎了:“她回来了?”王越恭声道:“夏王妃回中京避节,今日按礼制入宫来觐见皇后,眼下只怕正在凤藻宫里。”旧俗中京女子出嫁,端午节后一日必回家归宁,称为“避节”。皇帝许久没有作声,王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心里想,这句话只怕说坏了。

    皇帝最后只是轻轻的拍了拍辇杆,那是继续往前的意思,于是抬辇的内官快步往云意宫走去,金砖铺就的笔直御道,内官的薄底快靴,步子走得又轻又齐,不一会儿便走出数箭之地,已经过了承恩门。皇帝忽然道:“掉头!朕去凤藻宫。”王越听了这句话,立刻双掌一击,侍辇的内官便掉转方向,簇拥着御驾,径直折返承恩门,径直往中宫去。

    (下接本页的第35楼)

    金枝皇后(四)

    这日到凤藻宫觐见的除了夏王妃,另有几位命妇。赵女官一边侍候金枝更衣,一边道:“今日入宫来请安的夏王妃,和别的命妇不一样,待会儿皇后不妨格外恩视才好。”金枝想了一想,问:“是北夏的王妃吗?”赵女官道:“正是,北夏王地位尊贵,战功显赫,王妃自前年出嫁,这还是第一次归宁。”停了一停,又道:“这位王妃乃是馨宜郡主的女儿,自幼在宫中长大,被太后视作自己亲生一般,出嫁之时,更被敕封为公主,娘娘自然应该恩视王妃。”其实夏王妃还极年轻,虽然依礼是朝服盛妆,五凤翟衣累金凤冠,重重珠珞掩映不住一双点漆样的眸子,流转生辉,清冽照人。礼毕未尝开口已自先笑,左颊上露出深深一个梨涡:“哎呀,皇帝哥哥好福气,娶得嫂嫂这样漂亮。”金枝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称呼,细细一想“皇帝”后面加上“哥哥”两个字,虽然稀奇古怪,但有趣得令人不禁哑然失笑。

    因赵女官早有提醒,金枝对这位王妃十分敬重,另几位命妇朝觐不过礼毕即退出,她特意留了夏王妃说话。因夏王妃比她还小一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金枝许久未见这样的人物,不禁心里喜欢。两个人同坐在胡床之上说着话,夏王妃却不脱小孩子心性,真的将她视作寻常人家的嫂嫂一样,絮絮的讲了一回北夏地域,又听金枝讲南荑风物。忽然道:“我从北夏带了一只小猧儿回来,送给嫂嫂解闷吧。”金枝虽与她初次见面,却已知晓这位王妃心底纯良,笑着说:“我只怕养不好。”夏王妃露出淘气的笑容:“很好养的,我小时候就养过,连皇帝哥哥都知道怎么养。”金枝微笑道:“陛下素爱洁净,听说上回许贵妃要养只猫,皇上都没答应呢。”夏王妃道:“许贵妃是许贵妃,嫂嫂您是皇后,她怎么能和您比。”身子微微向前倾,执着她的手,低声对她道:“嫂嫂,我也讨厌那个许贵妃,你别理她。其实皇帝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对人其实很好很好,只是不大懂得告诉旁人自己的心意。”她这般细细耳语,吐气如兰,拂在金枝的耳侧,吹得她耳朵微微发痒,不禁想笑。但听她连说了两遍“很好很好”,语气极是真挚,可见他们兄妹自幼一块儿长大,手足之情果然深笃,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觉得皇帝是“很好很好的人”,还会对人“很好很好”。

    正说了几句闲话,忽闻宫女来报:“娘娘,皇上来了。”金枝微微有些意外,站起来预备迎驾,但听金铃之音已经一声递一递传近来,待得皇帝入殿,方跪拜下去:“臣妾见过皇上。”皇帝口里说:“免礼”,眼睛已经望见她身后的夏王妃,注视了片刻,方才微笑:“这两年——你长高了。”

    夏王妃虽然行了见驾的大礼,起立却是盈盈一笑:“皇帝哥哥也变了,如今威严得叫人害怕呢。”话虽然这样说,终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两人相交的视线中分明有幽蓝的火苗燃闪,不过一个刹那,皇帝已经恢复往日那种淡漠的微笑:“也没见得你有多怕我,还是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

    夏王妃笑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为什么要怕你呢。”她明眸如水,不知为何瞬息浮起一层浅浅的潮意,连忙转开脸去,喜孜孜的笑道:“皇帝哥哥娶嫂嫂,大婚一定隆重热闹极了,可惜我没有赶上喝喜酒。新嫂嫂待人这样好,生得又这样美,哥哥,你要对她好。不然,我可头一个不依你。”

    皇帝也笑起来:“两年不见,倒真的像是懂事了许多。”

    夏王妃道:“难道我从前不懂事吗?”

    皇帝见她软语娇嗔,依稀还是旧时小女儿的模样,脸上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那样快,快得几乎连他都不及看清,已经被笑意取代。那丝哀凉就像是闪电一般,在黝黑的夜空骤然一亮,旋即整个世界便又重新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心中痛楚万分,却含笑慢慢点了点头:“你从前就很懂事。”

    夏王妃拉了金枝的手,笑着对她说:“嫂嫂你看,几年不见,皇帝哥哥对我也客气起来,会随口恭维我了。原先在宫里的时候,他多讨厌我啊,说我只会调皮捣乱。”金枝只觉得她指尖微冷,于是用手轻轻握着,又用另一只手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说道:“已经过了午时了,妹妹不如留在这里用膳。”夏王妃道:“自然要领嫂嫂这一顿饭的,可有两年没吃着御膳的菜了。”向着皇帝道:“皇帝哥哥也在这边用膳好不好?”语气虽是相询,可是眼中隐约露出的却是期盼,皇帝自然立刻便点了头。

    传膳原是颇费时间的,天家馔饮,精致自不必言,每日的膳食亦有定规,一道道的菜式流水样的上来,其实不过略放一放,若是皇帝不动筷子,极快就撤走了。皇帝这日的胃口像是极好,每一道菜几乎都下箸尝了一尝,如此一来,这顿膳便用得慢了,几乎吃了两个时辰。规矩是讲究食不语的,三人一句话也未说。金枝只见夏王妃胃口也似不错,每一样菜上来,都细细的品味,最后还吃了半碗饭下去。

    见着皇帝搁下筷子,夏王妃也才放下筷子,笑着说:“今儿可吃得饱了,待会儿走不动路了。”眼见的太阳偏西,夏王妃便向金枝告辞,金枝留道:“再坐一会儿,用了晚膳再走吧。”夏王妃道:“不瞒嫂嫂说,我还想去看看我旧日住过地方。”皇帝接口道:“我陪你去吧。”他一起身,中涓令便摇动金铃,自有小黄门拖长了声音高唱:“起驾——”夏王妃的翟轿就在凤藻宫外,可是她并没有乘轿,皇帝便也没有上步辇,对她说:“就从这花园里穿过去,咱们走着过去吧。”夏王妃并没有答话,默默的随在他身后,一众内官并王妃的侍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人,顺着宫道向前。转过假山,沿着长廊向下,却见太液池畔垂杨匝地,千条绿绦。因太液池中引了温泉水,池中新生荷叶如钱,已经星星点点浮在碧波之上。

    皇帝停下脚步,望着池中荷钱,仿佛有些怅然:“荷叶都生出来了,这个春天又过完了。”夏王妃嘴角微微一动,最终只是说:“再过得两个月,池中的千叶白莲就该开了。”太液池中遍植千叶白莲,开时十顷碧叶,万盏白花,皇帝忆起当年她挽着双鬏,学作采莲人的模样,乘着小艇翩然而来,自己在御舟之中偶然举首一望,但见一舟如叶,她立在船首,四面皆是碧叶白莲,半天嫣红姹紫的晚霞,似一匹光滟流离的五彩绮罗,在她身后无穷无尽的铺陈开来,霞光将莲花与她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整个天地依稀都是一片朦胧的金色。彼时彼景,仍是历历在目。  皇帝顺着长廊,继续慢慢往前走,石砌尽头是一扇月洞门,芭蕉掩映小楼飞檐,偶然露出朱红栏干一角,夏王妃含笑道:“真像是做梦一样,我总是做梦回来,远远看见了这楼,可是总是一回头,它又不见了,常常要急的哭醒。”皇帝道:“今日可不是做梦了。”夏王妃笑容更盛,口中却说:“我只当是做梦罢了。”皇帝再也忍耐不住:“璎羽。”夏王妃的眼泪漱漱掉落在衣襟之上,顺着荑缎刺五凤的翟衣滚落下去,转瞬就不见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行了大礼。他心中难过到了极处,只问:“你不进去了?”夏王妃道:“这样远远的瞧着,知道它好好的,就已经足够了。”

    皇帝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这样远远的瞧着,知道它好好的,就已经足够了。”

    她含泪笑道抬起脸来:“皇帝哥哥,我一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等再过两年我进京来,还来看你。”  皇帝半晌说不出话来,但见她泪光盈盈,脸上却勉强作欢颜,他心中凄凉,终于道:“我等着你。”  乾元殿左的配殿本是皇帝书房,皇帝送走夏王妃,即返回乾元殿。时候已经是黄昏,殿中一切皆是晦暗不明,王越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只悄悄的跟随着皇帝,但见他进了御书房中,宫人执了蜡钎正点烛传灯。地下数盏极大的白纱灯,加上御案两侧的烛台,渐次被点亮,照见壁上所悬巨幅,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的大梁全舆图,皇帝仰面注视舆图已久,忽道:“王越,你说,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王越躬身恭谨的答:“皇上,这天下自然是大梁的天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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