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背信弃义者 - 分卷阅读69

    红龙的声音如同这片北国的大地上刚从冬日中复苏过来的冰泉，清澈，而又带着倦怠的寒冰。

    “最开始建立起这个跨越领地的反叛者，将她的组织取名为‘星火’。她是个可爱的女孩，生长在东边的沙漠。你应当没去过那里吧——富含各类矿产，大地却贫瘠到几乎不能养活农作物和牲畜。许多生活在那里的人类，从生到死都居住在矿洞里，他们开采铜铁金银、各色宝石，用来换取日常所需的食水——她偶然在一个夜晚离开了矿洞，看到了星空，从此逃离了故乡。我在沙漠中遇到她，她的眼睛里如同有火焰在燃烧一般……怀抱希望，永不熄灭。

    “我并没能保护他们多久，事实上，发生过六次非常残忍的狩猎与剿灭，但这个组织并没有因此彻底消亡，反而越发壮大，也越来越隐秘，我努力了很久，终于维持了这个人类和龙，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

    “我创造人类的尝试，从神战的末期就开始了，那是距今三千多年以前。擅长生命法术的精灵和龙法师有很多，但像人类这样有着充足的智慧和稳定族群的生物，以前从未有过。我经过一千多年的反复试验和失败，最终得到了伊芙妮丝，她是一个可爱的‘类人’，有像我一样红色毛发，个子瘦小，喜欢居住在离地很高的树屋里——她最终因为难产去世，生下了一个四肢孱弱有着大头颅的婴儿。这个孩子就是奥特姆，后来人类以他的诞生作为历法的起点，这便是奥历的来源。

    我耗费如此之多的心血去培养，去呵护，去爱，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永远不可能伤害我的孩子们。”

    伊莉沙丽斯温柔地看着赫伯特，用看似零碎的话语展现了她丰沛的情感之海的一角。

    这是个感性的女人，或者说她至少一直认为并表现出自己是个感性的女人。赫伯特组织着语言：“可是，为什么是人类？我曾经听说，您和其他大人们一样，创造出过许多生物，但它们现在大多不再留存于世间了。所以为什么单单是我们，能得到您这样的爱呢？”

    已经成长到独立生活的意外地得到了份外的爱意，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困惑。赫伯特维持展现着这样的情绪。

    莎法儿看了一眼伊莉沙丽斯，放下了茶杯，说出了从一开始到现在的第一句话：“我该走了。”

    她大步走出了厅门，化为银色的巨龙，腾空而去。

    伊莉沙丽斯叹了口气：“莎法儿一直对这一点颇为耿耿于怀。她非常崇拜我，因此特别不愿意承认我也曾经干过如此的蠢事。”

    “如果这事不值得提起的话……”

    “没关系，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伊莉沙丽斯对他微笑，抛出了一个足以把人炸晕的论调，“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像瑟特里尔的人。”

    即使是赫伯特，也有点儿不知该作何表情。

    “即使在从前，知道我这段愚蠢过往后，完全理解的也只有瑟特里尔与科尔文瑞，虽然他俩真的有很多难以忍受的缺点，但也只有他俩会成为我的挚友了。你去过精灵的国度，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曾经痴迷安多尼亚斯？”

    啊，这就有点儿尴尬了。他还真的听说过，但讲这个绯闻的是艾尔默啊……赫伯特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迷恋他得几乎发疯，在当时也被传为笑谈。更可笑的是，我很清楚，安多尼亚斯与他的妻子法瑞卡的感情真挚，绝无被外人参入的可能。

    “有一天，我无意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假如我能捏合我与安多尼亚斯的部分血脉，创造一个属于我俩的孩子呢？我知道这对安多尼亚斯毫无意义，但这对我有着令人着魔的诱惑力。一个流淌着我和我最深爱的精灵血脉的造物……

    “我开始了一个疯狂的实验。我偷走了不少战场上两族的尸体，但我的融合从来没有成功过；我们二族天生就可以化为对方的形态，可是我们本质的区别，让我们绝无混血的可能；我很快无法满足于屡屡失败的死尸实验，我开始打起了活体实验的主意。

    “我本就是龙族中守护巢穴的母龙之一，偷走几颗不被它们父母重视的龙蛋很容易；对我来说，难点却在如何拐骗回幼年的精灵作为素材。

    “幸好在我刚一出手时，就被斐奥娜抓住了。她有着‘百花的守护者’的称号，在精灵一族中的职责与我类似，是我的至交好友，也是龙认识的第一个精灵。

    “她点醒了我，造物本就是神灵的特长。姑且不论我想要偷偷创造这样一个孩子的念头的不可行和罪恶，单从技术层面，我不可能完成，正如我无法凭借自身力量创造‘法术禁绝带’一样——这是神术的范围，仅有神灵直接赐予的力量可以达成。

    我并没有因此退缩……我找到了一位神灵，向祂祈求‘造物’的恩典。”

    话到此时，赫伯特内心也难以平静。莱奈尔会后悔没有留下来听完的，他想。不管是龙还是精灵，似乎都对神灵讳莫如深。他们可能会提起，在只言片语中留给听者一个影影绰绰的形象，仿佛大厅的穹顶上说不清形状的光团——现在他已经明了，这里的壁画，画的应该就是神战的场景。神灵各自的信徒们彼此残杀，而神灵不仅于高处俯瞰着世间，也于高处彼此厮杀吞噬——红龙是第一个对他正面提起神灵的。

    “不同的神灵有着各自的性格和行事标准。生命之神喜欢众生欣欣向荣，死亡之神欣赏万物挣扎终归难逃一死，战神爱看信徒们奉献自我竭力一战的勇气，乐神偏好混迹‘花园’中聆听自然发出的歌声……我思考了很久，最终并没有向生命之神提出这样的请求，祂的确仁慈，但祂绝不会允许我为了这么罪恶的目的而行使恩典。

    “我找到了众神中最为神秘的一位，我至今不知道祂的核心属性是什么。我只知道，祂没有信徒，也不要祭祀，祂为自己在世界的边缘建造了一座神殿，殿的中心是一座祭坛。祂告诉所有龙与精灵，能找到祂的神殿者，可以在祭坛上许一个愿望，然后用等价的所有物交换这个愿望的实现。只要祂认可你许下的愿望与你的所有物等价，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得到满足。

    “我跋涉过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找到了彼处的神殿。我看见瑟特里尔从内离开，他的鳞甲沾满鲜血，他的金色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而可怕。后来我听说，就在那段时间，他的伴侣、金龙夏奎丽娜去世了。这大概就是他前往祈求力量的原因吧。

    “我向神灵祈求‘造物’的恩典，祂告诉我——‘你因为爱而产生如此的执念，也因为没有爱犯下如此的罪孽。我给予你这样的恩典，你有一次机会创造出真正的‘造物’，你也会因此失去你现在的爱，而被你所没有的爱完全占据自我。去吧，红龙。’

    “这就是结果了。离开祭坛后我不再爱安多尼亚斯，但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我爱龙族的孩子们，爱到曾经十分唾弃我的黑龙泽塔莉拉接纳了我，爱到我终究使用了这一次的‘恩典’创造出了真正的‘造物’——人类。

    你们并不是龙与精灵血脉混合的产物，你们是崭新的，纯粹的自我。你们都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赫伯特与伊莉沙丽斯告别后，回去的路上，依然细细品味着这个古怪的故事。

    他相信伊莉沙丽斯说的都是真话。因为太难以理喻，反而没有编造的必要。

    曾经的红龙是什么样的？一个为爱疯狂到举世皆知的女子。甚至不惜为了满足一个被得不到满足的单恋催生的畸形的愿望，而残害无辜的幼年同类。

    所以那位不知名的神灵说她是因为爱而产生如此的执念。尽管现在的伊莉沙丽斯和别的龙与精灵都觉得，那不过是痴恋和愚蠢执着的笑话，但那位神灵承认，这是爱。

    那一场交换、或者说献祭真实有效地发生了。

    后来的红龙虽然对安多尼亚斯似乎还有着相当的兴味，却克制而寡淡，因为那不再是她所爱的了，更像是某种相处的习惯。其他龙与精灵觉得她成熟了，甚而把过去那个疯狂的她视为不愿提起的污点；但她其实只是彻底失去了那份爱，并且得到了从前的她并不拥有的，对她所认定的“孩子”无限的母爱。

    泽塔莉拉是艾尔默的母亲，初始之黑龙。据艾尔默少有的几次提及，是个领地意识强到可怕的母龙，最终因为无法忍受神祇肆意驱使龙群互相残杀而耗尽生命与力量自爆，想要与神祇同归于尽。

    这样的黑龙，会接纳曾经对幼年同类下手的红龙。

    这段往事里透露出的深意令他毛骨悚然。

    他停下了脚步。

    维希特里斯家门外的雪松下，莱奈尔蹲在树荫中，偷偷地望着他，见他注意到自己，忙又低下头，做出“我很生气”的样子，盯着脚下的泥土上蚂蚁的爬行。

    赫伯特走过去，也蹲下来，摸摸莱奈尔的头发。

    “红龙没有威胁，她的建议也确实是可行的。我们走吧，去东部圣山脚下，那一块边缘之地，龙不屑于占领，有不少不愿生活在龙辖属之下的人类定居。”

    “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惊慌、愤怒和屈辱啊，赫伯特？伊格拉，甚至更多人的抗争和死亡，全都只是他们的宽容和慈悲所给予的一点‘好处’而已？我们不配有自己独立的人生，也不配有自己独立的选择，连独立的想法也不配拥有吗？全都是他们所掌握，所赋予的！”

    “他们愿意这样想，你也这样想吗？”赫伯特抚摸过龙牙剑上古老的刻纹，“对于一个指挥官来说，最重要的是，斟酌得失、权衡利弊，并加以实施，而不是决策与计划的来源与形势；所以我不会为此惊慌、愤怒和屈辱。”他握住莱奈尔的肩膀把人提起来，“没有合适的计划与决策，才会让我惊怒耻辱。走吧，我的小老虎，你肯定不想留在这儿和维希特里斯告别的。”

    第一百零七章 边陲之地

    越往东走，大地越发荒凉。从连绵的松林与田地，到茫茫的草原，最后变为了荒漠与沙丘。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这让他们对大陆东北部的荒凉程度有了全新的认识。

    “据说在圣山屹立于大陆东岸之前，这一面也朝向海洋，四季都降水充沛，是喜欢潮湿气候的精灵与龙的乐土。”莱奈尔蹲在一块巨石投下的阴影里，一边喝水，一边发牢骚，“多好的自然条件啊，他们怎么就把这样的地方毁灭成生机断绝的一团破烂的，修复也这么不走心地丢座不可逾越的山脉挡了完事？”

    “神灵对于龙与精灵，并不见得是比龙对于人类好的主人，反之亦然。”

    赫伯特掏出地图又看了一遍，确认他们已经走到了东部沙漠的边缘地带。

    这张地图是莱奈尔在梅埃尔城时参考了不少材料绘制的，准确度还不错。

    从图中可以看到，他们已经快进入沙漠带中面积最大的金龙泰帕拉的领地了。而只要直接横跨这片沙漠国度，他们就可以抵达目的地。

    一般人踏足沙漠中，最需要的是准备充足的水和干粮，以及可以沿途进行补给的道路。

    但得益于莱奈尔的天赋与他俩避开红龙暗地里帮助人类进行偷渡的道路的想法，他俩选择了绝对不会有人选的，最为艰苦的道路。

    刚进入6月，沙漠里却已经灼热得像是预热好的烤箱。倘若想要现场烧烤一番，大概都不用莱奈尔费力去召唤一团火元素，直接沙地煎烤就行了。

    尽管有全身加持的清凉法术——用不断流动的通风法术与催化水元素凝结为水珠的法术结合而成——他们依然把自己按当地的习惯，以白色的长袍遮了个严实。敞着让太阳暴晒不仅显眼，也浪费力气。

    不论白天黑夜，入目皆是无尽的沙丘；火热的风把沙丘吹动，如海风抚弄浪潮。偶尔会有一些蜥蜴与昆虫从埋伏的沙洞里迅速地爬出，捕捉偶然撞上门来的猎物，一旦得手，又拖着猎物缩回洞中。这些小动物给莱奈尔增添了不少风味独特的零食。

    他们就这样走了半个月，才终于来到了泰帕拉领的边缘城市，维沙。

    这里本来没有河流，也不蕴含地下水，是一片充斥巨石与奇形怪状山脉峡谷的戈壁，直到八百多年前，泰帕拉在这里发现了丰富的宝石与黄金矿藏。

    她对这些珍稀的矿产十分意动，却不太愿意亲自动手来一一筛选挖掘。毕竟矿藏蕴含在山脉之中，动用法术摧毁山脉并挑选其中想要的部分太过费力，而此地距离圣山又太近了，近到龙都不愿涉足。

    最终她选择从上百何迪尔外引来了水源，并把一大批人类投入此处，为她永生永世地挖掘矿产，如同她领地中其它矿区一样；而她则居住在自己酷爱的绿洲城市里，享受着安逸的生活，几乎从不来此巡查，只每年收取人类进贡的矿产与仆役。

    维沙就这样自戈壁荒山中诞生，它是一座深入地下、完全由矿洞构架的城市。同时又因为它处于如此偏远之地，环境恶劣，不被龙所允许的非法产业大肆盛行。赌场、妓院、奴隶市场、黑市等等，应有尽有。

    两人随便选了一个洞口，进入了维沙城。矿洞并没有太多讲究，历史悠久、通往作用重要场所的通道修缮得精致一些，除了运送矿物出来的斗车所用通道外，还有阶梯；而开采时间尚浅、废弃已久的通道，就比较粗陋，有的只是打出竖直的井口，用巨桶拉取底下采集的矿物和运输人力。

    莱奈尔感受了一下地下城中的结构和人类生命迹象后，就带着赫伯特朝应该是市场的方向走去。

    稍微有点儿出乎意料的，这个聚集了最多人的地方，并不是普通的集市，而是一个黑市——或许这里根本不存在普通的集市？道路两侧，把面目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商人在地上铺开摊子，摆放满想要出售的货物，盐、宝石原石、金砂、香料，都是此地的硬通货；稍微有钱些的商家有开凿的凹洞作为店铺，摆了货架，放满从各地交易而来的商品。忽略过分阴暗和拥挤的环境，倒是和同为地下城的梅埃尔城有几丝相似。

    越往深处行走，交易的货物越为可疑。不起眼的植物叶片，标价却奇贵无比，且并不缺乏顾客以大把金砂宝石来换取；看起来不像是此地人类矿工们可以购买的精美而带有法术痕迹的器皿、华贵的衣物首饰以及种种奢侈品；还有大片跪趴在地的奴隶，被绳索和铁链捆了脖颈四肢，麻木地忍受着卖家的打骂、等候客人的挑选。

    莱奈尔越走越难以忍受。南方也有奴隶市场，却被“文明整洁”的皮遮掩得仿佛只是劳务雇佣一样；而在龙无暇管理的此处，这种交易显得格外赤｀裸而野蛮。

    一个瘦弱的少年奴隶不知哪里顶撞了摊主，突然被一脚踢出了摊位，然而他脖子上的铁链还束在摊位后埋在地面的铁杆上固定着，猛地拉紧，顿时只能发出挣扎的嗬嗬声。摊主追过，一脚把想恢复原位置，放松链子的奴隶踩在地面，逼得链子拉得更直；扬起手杖，朝着他脊背狠狠抽下。

    “狗娘养的，再跑啊？”摊主嘴里骂着。

    被他痛打的人不断挣扎惨叫，还抓住惨叫的间隙中对骂了一长串更加熟练且种类繁多的脏话，勇气可嘉得莱奈尔怀疑他会被摊主直接打死。

    莱奈尔不忍地上前一步，然后发现，这个奴隶，有点儿眼熟。

    西塔尔自从出卖了那两个外来者后就运气不佳，首先，那两个人没有被捉住，他的同伴们被反过来追究的城主军队杀了一大半；为求生存他和剩下三个把那块美丽的黑色宝石作为代价给了路过的行商，求带着他们去邻近的其他城市谋生，却被当作奴隶反复转卖了多次。他因为格外倔强不服管教，多次逃跑，就被从不能明目张胆杀奴的南海一带卖到了野蛮的东部荒野，最终来到了暗无天日的维沙城。如无意外，他将成为矿井开采中又一具枯骨——如果在那之前他没被主人打死的话。

    不过在手杖再一次落到他肩胛骨上之前，它被一把剑挡住了，而踩着他的力量也骤然一松。

    西塔尔喘息了几口气，抬起头来。

    两张时常在他这两年多的噩梦中出现的面孔俯瞰着他。黑发的那人问：“这小子真有劲儿，我喜欢管教这种刺头，他怎么卖？”

    西塔尔几乎要喊出声来，却发现自己突然哑巴了。

    赫伯特付了几颗此地稀有的胡椒作为货款，看着莱奈尔一脸坏笑着提起那个因为不能说话而受惊严重的少年。

    “嘿嘿，不能说话，感觉怎么样？”莱奈尔做出一脸凶狠的表情，“居然出卖我们，胆子真大。”他手上的力道却是很温和的，甚至稍稍给西塔尔的手脚上附着了一点风的法术，来减少他行动所需的力道。至于那被打得血肉模糊、肿得老高的脊背和明显营养不良的身体，他觉得，反正死不了，还是离开这个黑暗又危险的城市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