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减却春 - 分卷阅读7
众军士闻声一愣,却见翌宁满脸黑灰,翻下马来坐在一边喘息,见没人动手,又喝一声:“快汲水灭火!”众人这才纷纷醒悟赶紧取水救火,七忙八乱下只救出千余人来,剩下的军士俱与哲思和鞑靼兵一道归了火场,尽化灰烟。
……
次日翌宁回到凉州都督府时星子已挂了漫天,待收拾妥当走入厅中,却见叶平早已坐定独酌一盏清酒候着他。翌宁嘿嘿一笑,自端起备下的茶碗喝了一口,才道:“人走茶凉,我这才离了大半年,再往都督府却是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了。”
叶平眉目含霜,“末将的粗茶王爷喝不惯罢了。”
翌宁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叶小公爷,昨日翌宁没依你的劝去撵鞑靼兵确是鲁莽。不过翌宁一人做事一人当,往朝中递的折子自当一分为二,破敌之功全在小公爷一人,追敌之过均由翌宁一力承担。”
叶平冷哼一声,“身在军中,王爷还是称末将一声将军的好!”
翌宁将茶碗搁在桌上,脸色已有几分不悦。叶平冷冷看他一眼,又道:“听闻此次王爷折损了不少人马?”
“将军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不知这些人都是该死的?父皇要我带这八万禁卫军来西北,不就是欲将禁卫军洗个干净么”,翌宁面色戏谑,语带讥讽道。
“纵是如此,这两千余人全都是该死的么?鞑靼为防大营被烧,早已将四周野草尽除,若非王爷的桐油好用,这火只怕烧不起来!”
翌宁哈哈一笑,道:“本王竟不知这用兵如神杀人无数的叶大将军还怀了颗慈悲心肠!禁卫军事关重大,倘若不将他们的心腹爪牙一并剔除,只怕来日太子反扑,丢了性命的就不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本王不想后悔,更不想丢却了性命。”
“王爷利落,可莫要将自己的后路也一并断了才好!”叶平拂袖走到门边,刚好瞧见一人躬着身子隐在门边的黑暗里。
叶平大喝一声:“什么人?!”
那人不惊不惧,从容道:“草民前来,便是想与二位贵人谈笔生意。”
只见一人慢慢走到烛光中,将脸一仰,竟是汇通商行的掌柜钱川。
“本王在京中遍寻钱先生不得,却不知钱先生是躲到西北来了。”翌宁面上含笑,语气中却带了一股子冰寒之意。
“草民一介商贾,自然是何处的生意好做便去何处,劳王爷费心找寻实非所愿。”钱川不卑不亢,几句话又将翌宁顶了回去。
翌宁哈哈大笑,想是昨日的烟子熏伤了喉咙,这笑声里夹着几分嘶哑,听来颇是瘆人。
“钱先生不愧为天下第一商行的大掌柜,光这份胆色已叫本王佩服,”翌宁斜睨钱川,“‘汇通天下’,诚不我欺也!”
“谢过王爷夸赞,王爷的好手段草民也是见识过的。”想起鞑靼大营火海中的惨状,钱川胃里又是一阵翻涌,面上却是半点也瞧不出来,目光烁烁道:“草民今日既然敢来,便是自信有拿得出手的货物。”
钱川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拿在手中,道:“这簿中所记乃是近月来,太子通过汇通商行货与鞑靼的粮草、马匹、兵器等物的流水明细”,他目光在二人面上扫过一遍,“却不知这货贩给哪位?”
“怪道来去年好大的雪便如只压了我朝的牛羊似的,鞑靼这次来攻实力犹胜往昔,却不知是有人拆了自家的房子去补那邻人的漏墙!”翌宁黑面冷声,便是夏中的熏风也只敢刮到窗口,“敢问一句,钱先生既做了这塌墙生意,自是埋得越深越好,却不知出这货是图个什么?”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草民是个商人,自然图个‘利’字”,钱川拍了拍账簿。
“先生的货价码如何?却不知本王付不付得起?”翌宁目光一转,直盯着钱川的眼睛瞧,却见他丝毫不躲,坦荡直视。
“草民的货自然是价高者得,底价嘛……”钱川顿了一顿,笑道:“便是保汇通不倒!”
叶平倒了杯茶递给钱川,淡淡道:“钱先生的价钱倒是公道。汇通商行经纬天下,只要得了先生手上的货,怎还会有不识趣之人去做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将军莫忙,钱先生开出的可是底价”,翌宁伸手将叶平一拦,自己却是往前迈了一步,“先前本王欠虑,在战场上犯下大错,若不捎些利好回去,只怕在朝堂上难以交差。叶将军得了大捷,又是‘慈悲心肠’,必是不会与本王争的。”
叶平微笑道:“心肠纵是慈悲,却也爱这‘锦上添花’四字,钱先生说价高者得,且先瞧瞧王爷的价码末将可吃得下。”
翌宁轻笑出声:“菜色虽好,将军却也小心些,若是混吃了那不该吃的,可是要闹肚子的……”
叶平“哦”了一声,面上绽个笑,却也不再搭腔。翌宁又道:“钱先生自可放心将这货卖予本王,本王不仅可保汇通不倒,还可许诺钱先生,必让这商行真正‘汇通天下’!南边那几个盐商私自在园子的梁柱上雕龙,现下若说不是谋反只怕也没人信了。”
钱川面上一喜目露精光,却又将账册往背后一藏,道:“王爷的话自然是算数的,可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还请付些订银给草民才是……”
“这是自然”,翌宁哈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在钱川手上,道:“这是本王与苏州刺史的往来书信,钱先生收好。”
钱川取出书信映着灯火细细看过一遍,才将账簿搁在翌宁手中,笑道:“谢过王爷,现下这生意成了,还请叶将军作个鉴证。”语罢,竟是将那书信放在了叶平手中。
叶平道了声谢,将书信收入袖中,轻笑赞道:“钱先生算盘拨得响亮,叶平实在佩服!”
翌宁面色大变,却见钱川朝二人拱手告辞,薄薄的影子片刻便没入夜色中。
叶平笑看翌宁一眼,道:“末将这便去嘱人给王爷换杯热茶。”
翌宁独自站在厅中吹着穿堂晚风,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将桌上的残酒握在手中,待得片刻,仰头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忧思更甚,却将血与骨烧得生疼。
走了几步便见夜色中又吐出个影子来,叶平顿住脚步,低叹道:“先生此下只怕难免一死了……”
“不将饵料下大些,怎可网住大鱼”,钱川语气哀伤,目光中却透着淡淡的无畏,“若霜如死在外头,烦请小公爷替若霜带句话给王爷。”
“先生请讲。”
钱川望着低垂的天野与无际的草原,神色肃穆,“征战不是安边久计,不妨考虑与鞑靼互市通商。”
叶平冲他拱手道:“先生放心,若他朝大计得成,王爷必定不负天下!”
……
四更敲过,叶平见窗上投着个影子,披好衣服悄悄提刀走到门口,却见翌宁袖手立在门边。叶平笑问:“可是末将晃花了眼?”
“将军眼倒是没花,肚中却是吃了了不得的东西,本王早便说与将军的,现下只好来探探病。”翌宁话音刚落,一拳带风送出,正中叶平左腰伤处。
叶平闷哼一声大步后撤,翌宁左手一捞从墙边暗影中取出长枪指在叶平鼻尖,道:“翌宁向小公爷讨教!”
叶平哈哈大笑,道:“早已听闻‘左手修罗’银甲红枪独傲沙场,原该叶平向王爷讨教才是!”
窄刀出鞘,银光乍破。二人衣裳烈烈翻飞,叶平横刀胸前,翌宁枪走银线,一点红缨如毒蛇吐信,直取叶平胸膛。叶平清啸一声,窄刀划了个半弧粘住翌宁枪尖,使一招“无心出岫”化去来势。翌宁长枪朝左暗挑,见叶平回刀来护,右手一掌击在枪尾,长枪去势顿改,翌宁步法变幻急速上前,左手一把握住长枪,就势漫天舞出一片银花,将叶平的去路全部封死。叶平衣带清风,袖翻云朵,不退反进,窄刀当中点住银花最盛之处,“锵”一声脆响将长枪生生架住。
二人兵器一沾即分,各自后退半步,均在心中喝了声彩,翌宁笑道:“‘碧云山’的功夫果真了得,再来!”语落挽了个枪花,又去攻叶平面堂。叶平仰面让开攻势,窄刀撞上长枪中段,使一招“云抱幽石”缠住枪身,翌宁轻喝一声掌中发力将长枪带回,手心磨去一层油皮,长枪差点脱手而飞。他心中暗赞一声,两手齐握,把长枪弯成弓形,快步抢到叶平面前,双手放开长枪借势一弹,拧腰右足踏上枪身,一招“长桥卧波”朝叶平小腹攻去,不待招式用老,左手握住长枪纵贯一劈,又是一招“银龙出水”。
叶平扭身避开先前一招,不料腰上伤口剧痛,挥手使一招“舒云当空”,堪堪将长枪格在发梢半寸。翌宁见他身手不似先前灵活,道:“若是小公爷未曾受伤,今日可是翌宁输了”,他看了一眼叶平腰间渗出的血色,“君子相斗,必不可趁人之危,可今夜翌宁是要取小公爷性命的!”
叶平握刀笑答:“叶平对自己的性命宝贝得紧,只怕不能如王爷所愿!”话音未落,使一招“云横秦岭”,窄刀大开大阖,与长枪擦出一串火花,刀尖正递在翌宁眼前。翌宁后仰避过刀势,却见自己胸腹空门大开,急忙回枪相护,不料那窄刀走了个刁钻诡异的角度,竟朝他小腿划去。翌宁心下大惊,急忙使出一招“潜蛟入海”去攻叶平背脊,料叶平回护之际方解己所困。不料叶平恍如未见,任由银枪透体刺入,挥刀将翌宁小腿削去血肉一片。翌宁吃痛,噗通一下跌在地上,却见叶平咬牙杵刀步步逼近,无奈又举枪相迎。二人受伤力竭,气势顿减,满庭碧叶为先前激斗所扰,待得这刻才漫天盖地坠下,落了遍身。
若云听得声响抢进庭中时,正瞧见二人浑身浴血,绿叶沾身,各自倒在一边,连忙疾步抢到叶平身边将他扶起。叶平从怀中将书信取出递给若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把书信送给王爷,告诉他,‘霜已落’……”
若云见叶平后背一个血洞直透前胸,腰间的旧伤又渗出许多血来,脸色惨白如纸,心知不好,忙道:“小公爷,我搀您进里屋躺下!”
叶平推他一把,道:“快走!”
语罢,已听见颇多脚步声到了庭边,若云含泪咬牙翻墙而出,夺了一匹快马死命赶往京中,待到将书信送到翌靖手上,也是四日以后。
翌靖阖上双眼将那封一角染血的书信握在掌心,疾步朝马厩走去。若云慌忙一把抱住他的腿,泣道:“王爷,小公爷拼死将书信送出,如您前去涉险,却是辜负他一片心了……”
“你不明白么”,翌靖颤声道:“他若死了,我岂会在世上独活?”
☆、第五章 不忍彩衣舞孤翅(上)
翌靖一路打马狂奔至凉州,想着不欲惊动州府,便悄悄探进营中去寻叶平的副将陈含奇。刚及入营,便听两个小兵边走边骂:“这鞑靼实在可恶,战败不耻,竟派人来刺杀将军和王爷,他们二人武艺超群还这般落败,那鞑靼刺客也着实可怕。现下将军在他们手里,万一他们拿将军的性命要挟,那可真是不妙……”
话一入耳,翌靖浑身凉透,待思及叶平未死,却是又喜又悲,当下勉力定住心神,打眼正见陈含奇立在不远处,便慢慢靠过去,示意他跟着自己来。二人寻得个避人耳目之地,陈含奇“噗通”一声跪在翌靖面前,哑着嗓子喊了句“王爷”,抬起头来却是双目血红。
翌靖心急如焚,强自凝神听着陈含奇泣道:“将军失踪那夜安平王爷曾派人手前去搜寻,末将见那些人都是安平王爷的心腹,心知其中必有古怪,便将西边林中的几处血迹悄悄匿去,王爷往西边去寻将军,总是不错的……”
翌靖谢过陈含奇牵马便走,陈含奇忙将他拦住,道:“王爷连番催马赶路,这白马再是神骏也经不住了,况且白马扎眼,还请王爷不要嫌弃,换乘末将的黑马。”翌靖点了点头,翻身骑上黑马,风一般往西边刮去。陈含奇站在原处红了眼眶,终是叹了口气,牵着白马慢慢回了营中。
叶平不在,凉州大营便由翌宁暂管。吃罢晚饭,翌宁悠悠在营中走着,忽被马厩中一抹雪白的颜色扎得眼痛,双腿却是自己迈了过去。踏雪见了旧主十分高兴,不住打着响鼻去蹭翌宁的手。翌宁面似冰霜,一只手缓缓抚着白缎似的马颈,另一只手却暗自捏得青筋也爆出来。明知那是他的心头肉,偏忍不住想去剜,偏想瞧瞧这颗七窍玲珑心滴出血来是怎么个模样。现下见他千里而来,心里却毫不痛快。
又或者,痛是有的,快却快不起来。
翌宁面上浮出一抹冷笑,“大哥,我送你的神驹,原是做这般用处么?”
……
野旷天低,满目的星子便似登楼可触。哑儿背着小篓子走在路上,心道今天迟了许多,阿妈该等急了,脚下不由得小跑起来。刚跑了几步,便见河边立着个人,那人许是刚取水饮罢,点点水珠反射天光,顺着他的手指滚在叶上,好似漫天星斗被他随手抓过一把,浑不经心地洒在草丛中。哑儿呆呆立在原地,暗猜自己是不是遇上了神仙临凡,却见那人冲他弯了弯嘴角,伸手去牵立在一边的马儿。
哑儿愣了片刻,仔仔细细将神仙打量过一遍,见他伸手去牵马,赶忙去夺他手中的缰绳,瞧着他目露疑惑,又指了指他腰间的玉坠,示意他跟着自己走。翌靖将玉坠狠狠握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心中焦灼却是松缓几分。
十二岁那年寒食节,翌靖与叶平相约至京郊翠羽峰踏青。漫野春光璀璨,二人甩了仆从,言笑间顺着蜿蜒的山路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绿树繁花中掩映着一座清幽的小庙。庙中香火不盛,供奉的菩萨却塑得别致,不似常的眉目低垂安详慈悲,却是唇角微弯拈花而笑。
叶平拉着翌靖虔诚地跪在香案前,双手合十暗自祷告。翌靖悄悄侧过脸去,正瞧见一束阳光透过窗户菱格打在他鼻梁上,几粒浮尘随风飘舞吻落长长的眼睫,顿觉心中浸满宁和。
待到二人立起身来,却见后头不知几时站了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那老婆婆和善一笑,面上的皱褶如菊花般绽开,伸手从袖中掏出两枚玉坠,道:“两位小哥不如买双如意坠,方才所求之事菩萨必定应允的”。
叶平取出半块银子放在老婆婆手中,接过玉坠道:“谢过婆婆吉言!”老婆婆呵呵笑着,慢慢取出香火果品贡在案前。
二人走出小庙,叶平笑着将玉坠放一枚在翌靖手心,道:“我瞧着那老婆婆神色间有一股洞悉天机的清明,只盼她所言是真,菩萨让你我都得偿所愿便好了。”
“我愿身旁之人一世平安喜乐”,玉坠微凉,硬硬硌着掌心,彷如握住一个安静而微小的秘密,翌靖在心中默默重复,“如果菩萨让我得偿所愿便好了。”
那坠子玉质粗陋,雕工朴拙,有次翌宁瞧见,打趣道:“大哥腰上那个坠子,只怕上面结的如意结也比它值钱!”翌靖笑而不语,这么些年却也一直挂在身上。
我愿你一世平安喜乐。为着有所托寄,寻常之物亦比过稀世珍宝。
而万水千山亦比不过你身边。
半盏油灯映得满室昏黄,翌靖站在门边怔怔瞧着那个瘦影,心中如有潮水掀天漫地没顶而过,终又慢慢退去,哽在喉头的两个字却唤不出来,便只能瞧着他缓缓转身,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又被清亮的喜悦层层冲去。
桌上一盆水腾着热气,遍室寂静,叶平轻笑,“早便知晓王爷会来,却没料到来得这样快”,眉眼在蒸腾的水汽中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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